汉国寨子里，崔安安在逼仄的木屋里来回踱步，裙摆扫过地上经年的霉斑。
案上的白面麦饼早已凉透，她捏起又放下，最终将三块饼全塞进袖口。
木门推开的瞬间，寒光乍现，两把锈迹斑斑的长剑横在喉前，持剑的寨人眼神凶狠，却掩不住脖颈处跳动的喉结——那是饿极之人特有的吞咽动作。
崔安安不动声色，迅速将两片麦饼塞进他们掌心，压低声音道：“莫声张。”指腹触到他们粗糙如树皮的手。
两人眼中闪过惊喜与感激，慌忙将麦饼揣入怀中。
这一幕，被不远处枯树下的少年尽收眼底。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尾的泪痣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夜幕深沉，少年抱着薄被踉跄而入，神色局促：“长老说.....”
“我知道。”崔安安打断他，指尖划过床沿积灰，心中冷笑，她早已猜到这是老者们的阴谋，想用此等腌臜手段破坏赵汉关系。
少年盯着空无一物的盘子，轻声道：“方才我看到你将麦饼全都分给了别人。”
崔安安眨眨眼，佯装懊恼：“对不起啊，忘了给你留一片了！”
少年神情黯淡：“无事，反正饿肚子已是常事。”
“骗你的！”崔安安突然从怀中掏出用手帕仔细包好的麦饼，还带着体温，“猜到你会回来，特地给你留的。”
少年猛地别过头，肩膀微微耸动，半晌才用袖子匆匆抹去眼角的湿润。
崔安安见状，笑着调侃：“你都多大了，还哭鼻子呢！”
“以前在赵国时，我和阿闵也时常挨饿。”崔安安望着漆黑的夜空，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那小子总是没心没肺，啃着冷硬的麦饼，还冲我做鬼脸，吃完一抹嘴，就跑去舞刀弄枪，半点不操心明日吃食，我便时常偷偷把食物藏起来留给他。”提到阿闵，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明亮，仿佛穿越时空，又看见了年少时的阿闵。
少年望着她脸上不自觉绽放的笑意，听着她言语间流淌的暖意，喉间像卡着带刺的藤蔓。
他自幼失去至亲，在逃亡路上颠沛流离，见过太多背叛与冷眼，从未体会过被人牵挂的滋味。
“能做你的弟弟，一定很幸福吧。”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枯叶。
崔安安忽而挑眉，狡黠地朝他眨眼：“幸不幸福，这可得去问阿闵本人咯！”
她见石洵垂下头，单薄的脊背弯成脆弱的弧度，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不过，我也不介意再多一个弟弟。只是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石洵。”少年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露出笑容，那笑容如同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阳光，虽然虚弱，却格外动人。
暮色漫进屋子时，石洵抱起硬邦邦的棉被，抖落几片陈年棉絮，铺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你睡床，我打地铺。”
他垂着眼帘，手指绞着被角，语气带着几分局促，生怕对方嫌弃这寒酸的安排。
崔安安却一把夺过棉被，叉着腰佯怒：“哪有让弟弟睡地上的道理？快上去躺着，不然阿姐可要生气了！”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阿闵闯祸时的霸道，却又裹着蜜般的温柔。
夜沉如水，崔安安盯着黑暗中的某处，却怎么也合不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石闵的声音，时而带着孩子气的撒娇，时而坚定地说要护她周全……没有石闵的消息，她的心就像悬在半空的风筝，被不安的风扯得生疼。
一旁的石洵突然浑身剧烈颤抖，指节死死抠进粗布被角，冷汗浸透的鬓发黏在苍白如纸的脸上，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不……不要……”他突然惊坐而起，大口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到处都是血......他们举着刀......祖父、叔父们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上……”他颤抖着攥住崔安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崔安安被硌得生疼，却在看清少年眼底破碎的恐惧时，所有挣扎都化作酸涩的叹息。
“没事了，只是个梦，都过去了。”她伸手抚平石洵凌乱的发丝，指尖触到他冰凉的额头，突然被少年一把拽入怀中。
石洵滚烫的泪水落在她肩头，剧烈的颤抖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求你……”少年的声音混着哽咽，“别丢下我……”
崔安安僵在原地，记忆如潮水翻涌——那年她随着石遵南下入晋，阿闵也是这样求她别走；此刻的阿闵是否还在月光下奔波？她伸手轻轻环住石洵颤抖的脊背，指腹触到他凸起的骨节，轻声安抚：“阿洵莫怕。”
此刻密林深处，石闵的玄甲早已沾满泥浆，佩剑刃口卷了缺口。他踹开挡路的枯树，惊起成群的夜枭，血丝密布的眼中燃烧着偏执的火光。
董润举着火把跟在身后，看着主将踢翻第十三个问路的猎户，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您已两日未合眼.....您先回营地休整，末将带人继续搜寻公主下落。
石闵紧攥双拳，眼中血丝几乎要漫出眼眶：“阿姐未寻到，我怎能安心入睡！”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将军，抓到个形迹可疑的樵夫！”张温的急报让石闵瞬间精神抖擞。
“抓到个形迹可疑的樵夫！”张温扯下染血的布巾，“拷问出公主被掳至青石寨！”
董润脸色骤变，伸手阻拦：“将军！这极可能是诱敌之计......”
“计也好，局也罢，我偏要闯！谁要怕死，现在就滚！”石闵握紧剑柄，全身肌肉紧绷，寒光映得他面容森冷威严，“就算是阎罗殿，我也要把阿姐抢回来！张温听令！随我直捣匪巢！”
身后的骑兵轰然响应，马蹄踏碎满地月光，朝着密林深处疾驰而去。
而此刻汉国皇宫内，汉王李寿瘫坐在龙榻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着密报簌簌发抖。
听闻和亲的赵公主在境内失踪，他剧烈咳嗽着喷出一口鲜血，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快......快派人......”话未说完，便重重栽倒在绣着金龙的锦被上。
这位垂垂老矣的帝王，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充满血色的夜晚。
寝宫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悲泣，烛火在风中明灭不定，将整个宫殿笼罩进一片死寂的阴影。
秋日的阳光斜斜洒进庭院，石洵将麦饼推到她面前，自己却只掰下小小一块，看着狸奴们欢快地争抢掉落的碎屑，苍白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石洵指尖轻抚过狸奴耳朵，忽然开口：“赵将石闵是你弟弟？”
崔安安轻轻捏着狸奴的小爪子晃了晃，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长老们打的主意，是活捉石闵，斩断赵国臂膀。”石洵的声音像被抽走了生气。
崔安安捏着狸奴爪子的手骤然收紧，引得狸奴不满地叫了一声。
她抬眼望向远处摇摇欲坠的寨门，旋即又轻笑出声：“阿闵的剑锋，可不是你们这些竹篱笆能拦住的。你们这几杆锈枪，不过是给他练手罢了。”
石洵望着她眼底燃烧的笃定，突然想起昨夜她抱着自己时，掌心传来的温度。“我何尝不知是螳臂当车。”他望着自己枯枝般的手指苦笑：“可他们举着‘复仇’的大旗，我连闭眼装聋的资格都没有。”
话音未落，寨门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枯枝被箭矢射得簌簌掉落。
石洵猛地站起，却被崔安安一把按住：“躲好。”
浑身浴血的寨众跌跌撞撞闯进来：“长老，不好了！赵将石闵率人攻寨，太勇猛了，已经杀穿三道防线了！我们抵挡不住了！”
长老急忙下令：“把那个赵公主押过来！”
崔安安被拖拽着穿过满是血污的廊道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怒吼，石闵的声音像惊雷劈开云层。
当寒刃贴上脖颈，她望着那个踏着血泊走来的身影——玄甲上凝结的血痂在阳光下泛着暗红，混着眉眼间那抹戾气，眼神冷得令人心生畏惧。
“赵将石闵，赵公主在我们手里，你还不赶紧弃械自裁！”挟持者的声音破了音，刀刃却在颤抖。
石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帮蠢货竟不知，他们拙劣的威胁，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垂眸盯着掌心因紧握剑柄磨出的血痕，想起出发前在沙盘前推演的场景，那时他故意将汉国驿站布防图泄露，本打算用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搅乱和亲，却没想到这群流寇抢先替他行了这步棋。汉国至今不闻不问的态度，更是天赐良机，省了他不少功夫——还有什么比公主被掳却无人救援，更适合成为赵国退亲的理由？
石闵缓缓松开剑柄，青铜纹饰上的血珠顺着指缝滴落，他抬脚碾碎脚下的碎石，玄甲摩擦声混着沉稳的脚步声，步步逼近，每走一步，周身的压迫感便重上三分，蒸腾的杀意吓得寨人下意识后退半步。
“不要过来！”持刀者的怒吼里带着明显的颤抖，将崔安安往身前猛地一拽，锈迹斑斑的刀刃立刻在她脖颈压出一道血痕。
可石闵恍若未闻，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目光死死锁住崔安安，只待一个绝佳时机，便让胆敢触碰阿姐的人血溅当场。
马蹄声如闷雷炸响，苏稽、苏亥兄弟破风而来，弓弦震颤间，利箭破空直取挟持者咽喉。温热的血溅在崔安安脸上，她还未及反应，苏稽已将双刃长矛抛向半空，寒芒划破夜空：“将军接着！”
石闵凌空跃起，稳稳攥住长矛的瞬间，暴喝震得四周草木皆颤：“苏稽、苏亥，护好公主！”
他旋身横扫，身影在敌群中穿梭，长矛挑起敌人时连带着木屑与残肢一同飞起，寨人的惨叫混着兵器断裂声此起彼伏。
厮杀声如潮水漫过寨子，后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石闵踹开虚掩的木门，正撞见几个寨人架着石洵准备逃脱。
石洵单薄的青衫沾满泥浆，发间还别着半朵枯萎的野花——那是今早崔安安随手插在他鬓边的。
“饶命！”寨人们纷纷瘫倒在地，磕头声混着哭嚎，却只换来长矛破空的锐响，鲜血喷溅在斑驳的土墙。
石洵呆呆地望着这血腥的场面，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苍白的唇瓣溢出呜咽。
“跪下！”石闵将长矛重重压在石洵肩头。
石洵单薄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惨叫着跌坐在地，膝盖在碎石上碾出深坑，抬头望向石闵的眼神里，只剩绝望的哀鸣，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求饶。
“阿闵，住手！”崔安安挣脱苏稽的手臂，绣鞋在血泊里打滑，裙摆沾满血污与尘土。
石闵握矛的手青筋暴起，眼神却在触及她泛红的眼眶时，微微一颤。
石洵艰难地偏过头望向她，原本痛苦的面容竟漾开一抹释然解脱的笑意：“阿姐，谢谢你……”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石闵的长矛已经划过他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血珠顺着矛刃滴落。
温热的血溅在崔安安脸上，她僵在原地，看着少年缓缓倒下时嘴角溢出的鲜血滴在今晨她塞给他的麦饼碎屑上——那是他藏在袖中舍不得吃的最后一点温暖，想起昨夜少年颤抖着求她拥抱的模样，心口泛起尖锐的疼。
“苏稽，还不速速将公主带离此地！”石闵的声音如洪钟般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稽立刻上前，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拽着崔安安往寨外走去。
“将军，这寨子……”董润的声音若隐若现。
“烧了。”石闵甩了甩长矛上的血滴，眼神冷漠如霜，仿佛从未将这场杀戮放在心上。
烈焰腾空而起，将整个寨子吞噬。
崔安安望着被浓烟扭曲的天空，恍惚又看见石洵喂狸奴的身影，那个渴望温暖的少年，终在无情的火舌中化为灰烬。
风裹着焦糊味扑来，她突然分不清，脸上滚烫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飞溅的火星，心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怜悯这些被命运裹挟的可怜人，又对石闵的狠绝无情感到愤怒。
可在这乱世之中，又有谁能真正分清对错？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