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年,燕国,燕王慕容皝薨,世子慕容俊即位。
当阿京将消息附耳告知时,刘昭仪对着铜镜簪戴珍珠步摇的手骤然顿住。
十二颗海珠垂在耳畔,映着铜镜里她骤然发亮的瞳孔 —— 那是混杂着血恨与狂喜的光。
“慕容俊……即位了……”她喃喃自语,忽然低笑出声,指尖抚过羯赵疆域图上标记的“长安”,指甲深深掐进羊皮纸,仿佛要抠出城破那日悬在城头的族人头颅。
她抓起案头的鎏金剪刀,剪刀尖在地图上划出狰狞的弧线,从邺城直抵龙城,宛如用鲜血勾勒的献祭之路。
在这羯赵宫阙的寒夜里,她终于听见了十年来魂牵梦绕的回应——那是燕军铁蹄踏碎羯赵山河的轰鸣,是用仇敌枯骨铺就的王座上,慕容俊加冕时的金冠轻响。
“权利……”她用指尖在镜面上写下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弧度:“阿俊,再等些时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我会让羯赵的每寸土地都浸透血色,用石虎子孙的枯骨,为你铺就一统北方的王座。我要燕国的王旗插在石虎的颅骨之上。”
邺宫太极殿内,距太子宣被诛已过数日,满朝公卿仍在为储君之位争执不休。
赵王石虎枯坐龙椅,昔日威凌北境的王者如今鬓发尽白,眼窝深陷如枯井。
“陛下,用膳了。”
刘昭仪捧着参汤跪地进献时,却仍惊不醒石虎的怔忡,他茫然抬眼,浑浊瞳孔映出她刻意伪装的关切。
她静静地望着石虎鬓角新添的霜白,听着他批阅奏折时压抑的咳嗽,唇角笑意险些绷裂妆容——羯赵的覆灭,便从这太子之争开始。
深夜,石虎在榻上发出梦呓:“你们……为何要逼父至此……”
刘昭仪替他掖被时,指尖划过他喉间旧伤,——那是早年征战被敌将砍出的深痕,如今成了她想象中扼喉的最佳位置。
忽忆起长安城破那日,正是这双手将她族人的头颅悬于长安门楼。“石家的豺狼们,”她对着虚空轻笑,“且先狗咬狗吧。待我儿戴上皇冠那日,定用你们的头骨,在长安祖庙前铺就复国的血路。”
朝议当日,太尉张举的提议如投石入水,在朝堂激起千层浪:“燕公有拓疆武略,彭城公有经世文德……”
话音未落,戎昭将军张豺已踏着青玉阶疾步而出:“燕公母族低贱,又曾有过;彭城公母因庶人石邃谋逆被废!前废太子之乱,皆因母族出生倡贱!”他刻意提高声调,眼角余光瞥见刘昭仪搁在案头的药碗,“陛下当立母仪尊贵、子性纯孝者!”
石虎猛然捶打龙案,“吾当以三斛石灰涤肠!何故专生逆子!年逾二十辄欲杀父!”赵王望着案上幼子石世所画的稚拙画片,他盯着画中歪扭的“父”字,老泪纵横:“今世方十岁,比其二十,吾已老矣!”
他的嘶吼惊落梁间积尘,在刘昭仪眼中却如同垂死困兽的哀鸣。
九月,立储诏书在太武殿颁布。
当 “太子石世”的宣诏声响起,刘昭仪抚摸着新赐的皇后金印,恰似长安城头悬挂的族人头颅在夕阳下的剪影。
张豺上前叩首,“大王,太子年幼,彭城公素有贤名,若留邺城恐生变……”
他的谏言被石虎的鼾声打断,帝王已伏在案几上睡去,
手中捏着的金步摇正是刘昭仪昨日“不慎”遗落的 —— 步摇珠串里裹着的青丝,分明是缠绕着石家血脉的绞索。
转年春,太极殿内,石虎僭号称帝,诸子封王的诏书墨迹未干,羯鼓轰然震碎死寂——废太子石宣旧部梁犊已揭竿而起。
十万叛军裹着碎甲流民,打着“晋征东将军”的旗号东进,马蹄踏碎关中沃土。
石虎新铸的“受命于天”玉玺压在案头,却压不住战报上那些用朱砂标注的“潼关失陷”“刘宁溃败”字样。
石虎扶着蟠龙御座缓缓起身,病弱之躯裹在十二章纹冕服中,却难掩眼底迸发的凶光,周身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势:“梁犊小儿,竟敢聚众谋反!”
石虎抓起案头狼毫,在调兵虎符上重重钤下印玺,朱红墨迹如血般晕开:“传朕旨意,命燕王石斌为大都督,总领平叛军务!冠军大将军姚弋仲、车骑将军苻洪、征虏将军石闵、武卫将军王鸾即刻点兵出征!务必将叛军斩尽杀绝!”
石闵握紧腰间佩刀,瞳孔中燃起炽烈的火焰——他知道,这场平叛之战,不仅是为羯赵江山,更是他迈向权力巅峰的第一步。
姚弋仲与苻洪对视一眼,老将军们的目光中,藏着对局势更深的算计与野心。
随着一道道军令发出,羯赵精锐尽出。
石斌身披玄铁重铠,腰悬镶金玉刀,在点将台上威风凛凛地调兵遣将;
姚弋仲的羌人铁骑个个虎背熊腰,弯刀在阳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苻洪麾下的氐族将士手持长槊,甲胄铿锵作响;
王鸾统领五千精锐禁卫军,整齐列队,等待出征号令。
当石闵披甲出征前踏入邺宫寺,他望见佛塔下那抹单薄的缁影缁衣,正握着竹扫帚扫落石阶上的霜雪。
“阿姐!”石闵握紧崔安安微凉的手指,掌心老茧硌得她微微发疼。
“不知阿闵这南征北战的日子何时才能休止……”她望着少年将军甲胄上未拭净的箭镞锈迹,心中苦涩。
话音未落,寺外崔征号角声起,石闵转身跃上朱龙马,“我冉闵这一生便是为征战四方、平定天下而活!”他勒住缰绳回望,阳光将他镀成一尊浴血战神,“阿姐等我——待山河平定那日,定要你亲手为我卸下这满身征尘!”
大军浩浩荡荡开出邺城城门,旌旗蔽日,马蹄声如雷。
老暴君枯坐在蟠龙椅上,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年前横槊渡江时,连江水都被染成赤色。
殿内骤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那是刘昭仪暗中掺在汤药里的慢性鸩毒。
梁犊叛军的嘶吼曾震碎潼关城楼的匾额,十万流民裹挟着破甲残戈,却在赵军精甲重骑的绞杀下如秋叶飘零。
石闵的双刃长矛刺穿梁犊咽喉时,飞溅的血珠落在“晋征东大将军”的残破军旗上,将褪色的“晋”字染成刺目的红。
半月后的太极殿里,铜炉中龙涎香燃得正旺。
当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呈至御案,石虎勉力撑起枯瘦如柴的身躯,龙袍下嶙峋的指节重重拍在鎏金龙椅扶手上,震得案头的青铜烛台都跟着摇晃。
“好!好!”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病态的亢奋,嘴角溢出的血沫滴落在捷报上,却浑然不觉,“传朕旨意——封石闵为武兴公!姚弋仲西平郡公!苻洪略阳郡公!”
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
四月的羯宫笼罩在苦艾熏香中,石虎卧榻前的铜鹤香炉昼夜不熄。
石虎咳血的丝帕换了一帕又一帕,望着殿外渐绿的柳枝,强撑病体写下遗诏:彭城王石遵掌军,燕王石斌主政,张豺总领百官。
诏书墨迹未干,刘无忧皇后的凤辇已碾过落花,指尖划过新刻的“辅政诏书”,鎏金护甲在玉册上刮出细响。
当探病的王公大臣被拒之门外,唯有张豺的乌木笏板日夜叩响宫门。
殿内药鼎咕嘟作响,混着两人压低的密语,在宫墙间织成密不透风的罗网——石虎咳血的**,渐渐被炭火噼啪声吞没。
崔安安第三次被挡在殿外时,守门宦官皮笑肉不笑的“皇后懿旨”,混着殿内若有若无的密语声,像根细针直刺耳膜。
子夜时分,阿京匆匆潜入邺宫寺,藏蓝宫袍沾着露水:“陛下已三日未进食,皇后常密召张豺,恐生变数……”他压低声音:“奴已派人通知彭城王与武兴公宜暗中有所防备。”
崔安安攥着佛经的手突然收紧:“阿京,谢谢你……”
话音微颤,带着多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的释然——这些年,她看着阿京尽心侍奉刘无忧的温顺模样,见他照顾小皇子时的温柔眼神,甚至替皇后簪花时的娴熟动作,心底的疑虑如蛛丝般越缠越紧。此刻方知,原来他的初心从未变过。
襄国城郊的猎场扬起漫天尘沙,燕王石斌盯着手中黄绢诏书,自邺城传来石虎病重的消息后,他已十余日滴酒未沾,连最爱的围猎都弃在一旁。此刻皇后使者送来的“主上疾已渐翕,王须猎者,可小停也”,紧绷的弓弦终于松了半寸。
石斌望着天边盘旋的鹰隼,想起上次羞辱刘氏母族时,那女人眼底淬毒的寒光。
当使者掏出石虎随身玉佩,他摩挲着玉上螭纹冷笑:不过是妇人虚张声势。
“王上,猎场的秋狝已备好!”家臣的催促混着酒香飘来。
酒坛开封的瞬间,琥珀色的液体漫过刻着“忠孝”二字的青铜盏,也漫过了他最后的警惕。
三日后,裹着晨雾的马蹄声惊散了猎场的宁静。
张豺之弟雄率领的三百死士如鬼魅般逼近时,石斌正醉卧在虎皮毡上,酒气混着血腥在帐中弥漫。
“陛下有诏!燕王无忠孝之心,即刻免官收押!”
“大胆!本王……”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的刹那,燕王石斌喉间鲜血已喷溅在假诏上——所谓“无忠孝之心”的罪名,竟与当年他羞辱刘氏母族之时的言辞一字不差,他终于明白那封“主上疾已渐翕”的诏书,原是勾魂的诱饵,而他终究成了权力祭坛上的祭品。
当石斌的首级被裹在狐皮中送入邺城,刘无忧正抱着石世翻看《帝王起居注》。
小太子懵懂的手指划过“诛杀叛臣”的朱批,恰似二十年前长安城头悬挂的族人头颅滴落的血珠。
她忽然笑出声,将染血的诏书投入铜炉,跳动的火苗映出她眼底阴鸷的光:“这蠢货既敢辱我母族,便该想到今日!”她抚摸着皇后玺印冷笑:“燕王斌已除,接下来彭城王石遵……”
“娘娘,如今先帝病危,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晋军陈兵淮水……”阿京抬头时,眼中映着摇曳的烛火,“若此时与彭城王决裂,恐成四面楚歌之局。不如眼下先稳住彭城王,待新皇登基、朝野稳固再行对付不迟。”
刘无忧抚过鬓边金钗的指尖骤然收紧,可阿京眼中的赤诚太过灼人——这十年来替她试毒羹汤、照料皇子的忠仆,怎能不信?
香炉飘出的苦艾香裹着药味,她终于将鸩酒瓷瓶推回暗格:“便依你所言,先稳住这匹野狼。”
三日后,石遵奉召至邺宫,刘皇后的懿旨将他阻于内殿之外,命其在朝堂受封。
当传诏宦官念出“领禁军三万镇守关右”的旨意,彭城王石遵捧着大将军印绶退出大殿时,正撞见阿京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望着紧闭的内殿朱门,心中涌起不祥之感。
夜色漫上城头,邺宫寺的灯火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崔安安跪在佛图澄坐化的石塔前焚香,灰烬随风卷入宫墙。
“安安,如今局势不明,阿闵又在外征战未归。”石遵紧紧攥住她冰凉的手,眼神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我走之后,你在这虎狼环伺之地,不如随我……”
话未说完,崔安安颤抖的指尖已抵住他的双唇:“乱世之中,能苟活性命已是菩萨慈悲,不敢奢求其他。”
石遵喉结滚动,千言万语此刻竟不知如何诉说。
崔安安凑近他耳畔,压低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刘后已暗中对燕王动手,下一个要对付的恐怕便是你。”她猛地攥紧石遵的手,掌心已渗出冷汗:“如今我以戴罪之身留在邺城,反倒能替你盯着宫里的动静。”
“安安……”石遵低头凝视着崔安安清瘦的面容,手臂不自觉地将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安安的情义,石遵无以为报,只待日后相伴白首。”
他解下大氅轻轻披在她颤抖的肩头,狐裘毛领带着他的体温,却暖不透北朝彻骨的寒意。
转身离去时,他靴底的泥土混着佛塔前的香灰,在青砖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那泥土来自邺宫,香灰沾着佛意,恰似他们乱世里纠缠不清的命运——一个困在权力漩涡中身不由己,一个在青灯古佛旁苦守残念。
崔安安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想起佛图澄留下的偈语:“缘如朝露,聚散有时”,泪水终究还是夺眶而出,滴落在石塔的刻痕上,洇开一段无人知晓的乱世离殇。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