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扭头看了眼堂屋,心里不免有些悲凉,不过好在一大家子人的命运现在握在他手中,他相信,凭他这一腔子干劲儿,早晚会让父亲扔掉酒瓶子。
鸡叫第三遍时,李犁已经背着竹篓站在河沟边。晨雾像打翻了的牛奶罐子,白茫茫地漫过岸边的芦苇荡。他卷起裤腿踩进冰凉的河水,手指在石缝间摸索的节奏与远处生产队上工的铜锣声重叠。两条巴掌长的鲫鱼在篓底扑腾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哥,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李耒蹲在岸边,裤脚沾满露水,"爸把东屋房梁上的苞米种偷去换酒了。"
李犁的手一抖,鱼鳞在晨光里溅出银星。那些苞米种是他用卖菜钱跟粮站老王头换的改良品种,原本要留着开春种试验田。河面倒影晃得厉害,他看见自己二十二岁的面容正在碎裂成前世六十岁时沟壑纵横的脸。
"先别告诉妈。"李犁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妳回去把老二老三叫到后山老榆树底下,就说哥要分鱼汤。"
当四个弟妹捧着豁口的粗瓷碗围坐在树根旁时,李犁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李耘的眼睛立刻亮了——那是半块掺着麸皮的黑面饼,边缘还留着整齐的牙印。
"今早去河里摸的。"李犁把烤得焦香的鱼分成五份,"吃慢些,别让刺卡着。"
李锄突然把碗往地上一搁:"哥你也吃!"十二岁的少年喉结滚动,破洞的布鞋在泥地上蹭出深深浅浅的沟。
"我在镇上吃过了。"李犁笑着拍拍他单薄的肩,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轰鸣。晨雾散尽的天空蓝得瘆人,他望着远处公社粮仓的灰瓦屋顶,突然想起前世这个冬天,粮站会计在查账时发现少了三百斤救济粮,父亲被挂着破鞋游街的模样。
正午的日头毒得很,李犁跪在菜地里拔杂草。汗珠子砸在白菜叶上,溅起细小的尘烟。身后传来胶鞋碾碎土坷垃的声响,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蒲月儿——那截藕荷色的确良衣角,在满眼灰扑扑的补丁堆里扎眼得像朵木棉花。
"柱子哥。"少女的阴影笼罩住他发烫的后颈,"我妈她们在队部开会,说要查私开荒地的人。"
李犁的动作顿住了。前世1983年严打时,隔壁村王麻子因为偷种半亩花生地被判了三年。他攥着草根的手指关节发白,腐殖土的气息混着血腥味涌上喉咙。
"月儿。"他终于直起腰,"上回妳说公社中学在招工读生?"
蒲月儿的眼睛倏地亮了,又迅速蒙上水雾:"我妈说女娃念书没用,让我年底就嫁人......"
话没说完就被远处的喧哗声打断。七八个戴红袖标的汉子撞开篱笆门,领头的生产队长赵大夯手里攥着账本,皮鞋跟碾过刚结荚的豌豆苗。李犁把蒲月儿往身后一拽,后腰抵上冰凉的锄头把。
"李大昌家的!"赵大夯用账本拍打掌心,"有人举报你们破坏集体生产,私占荒地搞资本主义尾巴!"
灶间的柴火堆突然哗啦作响。李犁瞥见父亲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酒葫芦滚落在脚边,劣质白酒正汩汩渗入干裂的泥地。母亲抱着哇哇大哭的小老五站在堂屋门口,围裙上沾着昨夜吵架时摔碎的腌菜坛渣。
"赵队长,这地是村东头老河滩。"李犁往前跨了半步,"去年发大水冲出来的盐碱地,生产队早弃了的。"
赵大夯的三角眼眯成缝:"弃不弃的得组织说了算!你们这白菜萝卜往黑市倒腾多少回了?当人民公社是摆设?"他突然弯腰揪起棵白菜,根须带起的土块砸在李犁脸上,"瞧瞧这资本主义毒苗长得——"
尖利的哨声刺破凝滞的空气。穿中山装的公社书记从人群后走出来,李犁认出来人正是前世在洪灾中为救档案室淹死的张为民。此刻他胸前的钢笔别得端正,裤脚还沾着骑自行车赶路的泥点。
"老赵,先把账本给我看看。"张书记的声音像他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般沉稳。当他的目光扫过菜畦里用木炭画的等高线,突然蹲下身抓起把土:"这垄沟是谁打的?"
所有人都看向李犁。他喉头发紧,前世在农技站打杂的记忆涌上来:"盐碱地要深沟高垄,引雨水洗碱......"
"你在哪里学的这些?"张书记镜片后的眼睛亮了,"去年省农科院推广的盐碱地改良法,整个公社都没人敢试。"
李犁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这才想起这项技术本该是三年后才普及的,此刻只能硬着头皮编:"在县城废品站捡的旧报纸上......"
"胡闹!"赵大夯的唾沫星子飞溅,"张书记您别听他狡辩!这种投机倒把的——"
"我倒觉得可以树个典型。"张书记起身拍打裤腿,"县里正要推广科学种田,这小伙子无师自通搞出改良田,不正说明群众智慧无穷?老赵啊,你们队里出人才了!"
赵大夯的脸涨成猪肝色,李犁听见蒲月儿母亲在人群里倒抽冷气。当张书记的手拍上他肩膀时,李犁突然看见人群外闪过楚叔的身影——那个本该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此刻正拄着拐杖朝他竖起大拇指。
夕阳西沉时,李犁蹲在河边洗锄头。血色晚霞将水面染成紫红,对岸芦苇丛里传来野鸭扑棱棱的响动。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烟盒,这是张书记临走时塞给他的"大生产",烟嘴上的金线在暮色里泛着暖光。
"哥!哥!"李耒跌跌撞撞跑下河滩,"楚叔能下地了!还送来半袋棒子面!"
李犁的手一抖,烟卷掉进河里,瞬间被湍流卷走。他望着那道转瞬即逝的白痕,突然想起前世楚叔瘫痪后,楚婶儿在除夕夜吊死在自家房梁上的模样。河风裹着炊烟掠过眼角,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
当夜,李家破天荒吃了顿掺着野菜的玉米糊。父亲缩在炕角嚼咸菜疙瘩,酒葫芦早被母亲砸了。李犁借着月光在窗台上记账,突然听见瓦罐挪动的声响——母亲正把楚叔送的玉米面倒进腌菜坛,又抓了把草灰撒在表层。
"妈这是防耗子呢。"李耒凑过来咬耳朵,"晌午我看见蒲婶儿在咱家篱笆外转悠......"
话没说完,村头传来凄厉的哭嚎。李犁冲出院门时,看见赵大夯家的柴房正蹿起丈高的火苗,浓烟里隐约传来"资本主义复辟"、"阶级争斗"的吼叫。更远处,张书记的自行车铃在夜幕中叮当作响,像道划破浓雾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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