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城

“南山囚牢里的那位逃了。”

“据说啊,当年的苏家家主苏拾卷堪堪在江湖上锋芒毕露,便因打败他而闻名于世,他们是彼此此生最大的仇敌。”

“可是那苏拾卷最后不也是离经叛道,死在了那青灯古刹里。”

……

七年后。

竹林微风轻摇,青枫枝叶上覆着还未消融的雪霁,清冷的竹香与雨声缠绕,点点滴滴氤氲出天青色的迷蒙。

寂木地板上酒瓶零零散散,清风穿廊,满襟酒气,细雨洇湿了衣袂。

屋檐下苏拾卷的面庞掩映在暗影之下。

衣袖卷了两道,手指正在竹笛上微动,腕骨上红色的剑镯垂落在素白的皮肤上,掩没于一抹衣袂中。

苏拾卷眉眼轻抬,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笛,转身挪步欲走入屋内,身后茶灰色的发带盈盈飘动。

一阵响动窸窸窣窣,苏拾卷侧身,便瞧见一只落拓的信鸽带着满身水汽穿过层层竹叶来送信。

苏拾卷轻抬起毫无些许颜色的手掌,那只白鸽便缓缓落入手心,许是脚下的丝丝冷气让它受了冻,那个小东西激灵了一下翅膀扑棱,洒了她一手的水滴。

一缕轻笑从喉中泻出,苏拾卷轻捏了下小东西后脖颈,歪了歪头,解下绑在脚上的信纸:“走吧小东西,东西你送到了。”

许是一路的艰辛让它愤愤不平,那团白色的信鸽在临走时轻啄了下那串佛珠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望着那抹远去的小背影,苏拾卷轻晃了手腕:“啧,真没礼貌啊。”

泛着青白的指尖轻展开信纸,望着信上的内容,苏拾卷清浅疏离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手指微微蜷曲。

折好手中的信纸塞入袖中,冷风透过花窗吹乱了她一头乌丝,几缕发丝覆在苍白的面庞上,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檀香在青铜香炉中袅袅升起,苏拾卷望着绿竹上的残雪,突然想起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春天。

当年她与顾辞定下魂契,将顾辞囚于南山囚牢,至此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这十二年,好像很长,长到那些记忆让人觉得恍惚。

……

一道银褐色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庭院内,将手中早已温好的暖炉塞入苏拾卷手中:“小姐,这外边刚下了雨,切莫着了凉。”

掌心一片暖意袭来,身上的寒意好似被弥散了一些,苏拾卷耸了耸肩,拢紧手中的暖炉转身抬步走入屋内,边走边毫不客气地说到:“小朱离,别忘了我的桂花糕和酒啊。”

“一把年纪了,身体不行还天天喝酒,嘴还挑,以后谁养得起呀……”朱离在后咕哝着,手朝着空气挥了几下。

烛火微晃,朦胧的火光穿过如棂幽阁的砚屏,光怪流影。

苏拾卷将袖中的信纸取出放在烛火上,看着火舌将其吞没只剩下残破的灰烬,手指摩挲着暖炉的银色边缘,唇边扬起了一抹兴味的弧度。

檐角铜铃轻颤时,苏拾卷笔尖的墨汁在宣纸上洇开第三朵墨花。

她向来有夜晚誊抄书籍的习惯,日复一日,很久了。

苏拾卷脑子突然想起了子夜城——那座她与他相遇的城,她搁下狼毫,忽觉今夜雨声格外沉闷。

推开木窗的刹那,浸着竹叶清苦的雨气扑面而来,檐下十六盏灯笼在风里乱晃,将满庭青竹照成晃动的鬼影。

积水漫过青石缝隙,她就立在那片碎裂的积水中央,纸伞低垂,伞骨上滚落的水珠串成珠帘。

"各位大驾光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了雨夜的寂静。

苏拾卷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庭院,轻飘飘的一句话,神色平淡。

廊下破碎的灯笼纸在积水里打转,她忽然抬脚碾碎最后一片暖光。

檐角第七盏灯笼忽然灭了。

苏拾卷将油纸伞往肩头偏了偏,伞骨上凝结的雨水顺着纹路蜿蜒而下。

她数着灯笼熄灭的间隔,三息,五息,九息——当最后一点昏黄烛光被黑暗吞噬时,七道黑影如墨汁般从巷墙渗出。

竹叶破空而来,带着凌厉的锋芒,竹影婆娑声骤然尖锐。

三片青叶穿透雨帘,叶脉间凝着的夜露竟化作淬毒银针。

苏拾卷腕间红镯轻响,竹骨伞旋出半轮残月,伞面绘的墨竹竟与院中竹林重叠,仿佛千百柄利剑破土而出。

伞沿抬起时,苏拾卷眼里是难得的兴奋。

"叮叮叮——"

毒针没入水面的刹那,苏拾卷靴尖轻点,蒸腾的雨气中浮现十七道扭曲人影。

她忽然轻笑,伞柄机关弹开的瞬间,伞面墨竹遇水显现血色符咒。

"原来萧家的'无影',也爱玩雨中送命的把戏呀。"

细雨突然凝滞半空。

千百根雨丝被无形剑气牵引,竟在半空织成与伞面相同的墨竹图。

当第一滴雨珠坠地,整片竹林震颤,竹节爆裂声里,十七柄翠色光刃破土而出。

伞骨银针带着灵力如流萤四散,精准钉入那些黑影的眉心。

黑影们身形诡异地扭曲,却避不开那些游动的银芒。

针尖没入眉心的瞬间,苏拾卷旋身错步,油纸伞擦着最先扑来的黑影脖颈掠过。

血珠溅在灯笼上的声响很轻,像江南暮春的杨花落在琴弦。

伞面红梅正好接住最后一滴血,踩过积水里的灯笼残影,溢散开来。

"铛!"

相撞的脆响混在雨声中。

最后那个黑衣人竟用匕首架住了伞骨,刀刃上幽绿暗纹昭示着剧毒。

苏拾卷轻笑一声,剑镯突然化作流水银丝缠上对方手腕。

黑影刚要后撤,便发现浑身不能动弹。

"你知道为什么留你到最后吗?"苏拾卷踩着冰面走近,伞尖挑起黑衣人下巴。

"你们主子换了新熏香?玉兰的味道,可比从前那些劣等迷魂香讲究多了。"

黑衣人瞳孔骤缩,袖中暗弩尚未弹出,万千银丝已从同伴尸体的七窍中喷涌而出。

苏拾卷指尖勾着发光的银丝,轻轻一扯——“你说说你们,怎么就那么爱来送命呢?”

"不过灵力倒是长进了。"

剑镯闪过血色,第一根银丝已穿透黑衣人眉心。

那具尚有余温的躯体突然剧烈抽搐,青灰色经络在皮肤下蛇般游走。

七窍中喷出的不再是血,而是泛着光泽的雾气——那是灵力淬炼出的具象。

尸体开始以违背常理的角度蜷曲,指节扣进青石板缝的声响混着骨骼碎裂声。

当最后一缕魂灵脱离躯壳时,所有银丝骤然收束,在剑镯表面凝成颗血滴。

满地尸身呈着诡异的姿态——他们保持着跪拜的姿势,极为虔诚,干涸的眼窝朝着苏拾卷的方向。

苏拾卷摩挲着剑镯的边缘,轻描淡写道:“这次就放你们回去,让那些人热闹一下吧。”

她打了个响指,那些尸体就像听到指令般起身朝着竹林外掠去。

苏拾卷回头便望见朱离那副苦大仇深,随时准备出手收拾烂摊子的小模样,眉眼轻弯,忍不住笑了下,轻唤了一声:“朱离。”

朱离回过神来便见苏拾卷言笑晏晏地盯着自己,撇了撇嘴,放下手中的剑,走进屋子一边点炉煮茶一边抱怨道:“小姐,你下次让我来收拾这些玩意吧。”

朱离手上动作不停,冷哼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小朱离,下回肯定让你来。”苏拾卷懒散地坐下,冷白的手接过朱离手中的紫木壶,轻挽衣袖将煮沸的茶倒入杯中。

朱离努了努嘴:“好吧,每次你都不肯带上我,我每天都有好好修炼,绝不会帮倒忙的。”说着一股子委屈劲而从那双清澈的双眼中流泻出来。

“好啦好啦,知道了。”言罢不给朱离反驳的机会,摸了把他的小脑袋,便让他去把晚课给完成了。

朱离瞧着自家小姐又打发自己,甩了甩手便委屈地走向屏风一旁端坐下来翻开书页就开始絮絮叨叨。

他故意把书翻得哗啦作响,青玉笔杆磕在砚台上溅起朱砂,在宣纸上洇出几粒血珠似的红点。

看着小家伙还未完全展开的身子带着一股子怨气离开,苏拾卷挑了挑眉,敛下嘴角的笑意。

"让你看书,不是让你把墨点子甩到屏风上。"苏拾卷吹开茶雾,腕上剑镯映着火光,在素纱屏风投下阴影。

朱离后背瞬间绷直,慌忙用袖口去擦溅到翡翠屏风框上的墨渍,发梢翘起的小辫随着动作一颤一颤。

苏拾卷微眯了眯眼,手中抱着手炉,指尖轻扣着杯身,看着片片茶叶在水中微微旋转,神色有些恍惚。

熏笼里银骨炭忽然噼啪炸响,苏拾卷指尖凝了缕寒气按在炉盖上。

借着这个动作,她余光瞥见少年偷偷将左手背到身后——那截细瘦手腕上缠着浸血的布条,分明是偷练剑阵被反噬的伤痕。

"今日的桂花团子..."她故意拖长尾音,如愿看到屏风后的影子倏地竖起,"喂了后山的猫。"

"小姐!"朱离猛地转身,怀里的书哗啦啦散开,泛黄的纸页间突然飘落几片干枯的梅瓣。

他慌忙去捡,脖颈后忽然贴上一抹沁凉——苏拾卷的剑镯不知何时化作银丝,状似无意地拂过梁间悬着的鎏金铃。

清脆铃音荡开的刹那,朱离怀中梅瓣突然浮起血色纹路,与他腕间正在愈合的伤痕生出微妙共鸣。

"把书抄十遍。"她拢着鹤氅坐回软榻,看着少年瞬间垮下的肩膀,袖中五指却悄悄结印。

梁上铃铛无声转动,将朱离周身紊乱的灵气慢慢导正——就像七年前那个雪夜,她从那具眉心钉着银针的女尸怀里抱起婴孩时,用伞替他挡下大雪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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