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就是个榆木疙瘩!街道安排的工作不去,成天在家挺尸!"
"可不是嘛,现在多少知青抢着回城,有个饭碗多金贵!"
"老姐姐您可别上火,孩子还小慢慢教......"
林杰被院子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吵醒,睁眼看见糊着旧报纸的房梁,老式五斗柜上摆着掉了漆的搪瓷缸,被褥上还残留着六六粉的呛人气味。
这不是知青返城那年吗?
他猛地翻身下炕,赤脚踩在青砖地上的凉意直窜脑门。墙上日历赫然印着"1979年7月10日",镜子里映出个剑眉星目的青年,胸肌在洗得发薄的白背心下若隐若现。
"妈,您消消气。"他推开门,斜倚着门框笑道。院里的三个老太太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讪讪散去。
林母抄起扫帚就要打:"笑!还笑得出来!街道安排你去崩爆米花,你倒嫌寒碜?你爹在煤店摇了一辈子煤球,你哥......"
"我去!"林杰突然截断话头,惊得林母扫帚都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扫帚,指腹摩挲着竹柄上的老茧。上辈子就是赌气没去街道报到,结果错过了时代洪流里第一个浪头。等九十年代看着胡同里那些"个体户"开着桑塔纳回院,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真去?"林母狐疑地打量儿子,"别是糊弄我老太婆?"
"不仅要干,还要干出个名堂。"林杰望向院角的枣树,七月的青果藏在叶间。再过三年,这树下就会支起京城第一家私人录像厅;五年后,东厢房会被改造成裁缝铺;而倒座房那堆煤块,十年后会变成第一批倒腾批发的本钱。
但现在,1979年的夏风里还飘着蜂窝煤的硫磺味。他记得街道那台老式爆米花机,黑葫芦似的铁罐子,手柄一摇能震得整条胡同哆嗦。
"妈,劳您把爹的工装找出来。"他转身往屋里走,"再帮我借辆三轮车。"
"你要干啥?"
"煤店子弟,自然要做煤的文章。"林杰从抽屉里翻出皱巴巴的街道介绍信,弹了弹纸面。上辈子听说有个天津知青,靠卖"傻子瓜子"成了万元户。爆米花加煤渣,这组合够不够新鲜?
西厢房的门帘突然被掀起,两个扎羊角辫的小脑袋探进来:"小叔要当'嘭嘭叔'啦?"
林杰伸手把侄女们捞进怀里,小姑娘身上的痱子粉香混着槐花香。"不是嘭嘭叔,"他捏了捏女孩的鼻尖,"是给你们挣糖吃的财神爷。"
院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混着自行车铃叮当响。林杰摸出兜里仅有的五毛钱,崭新的纸币还带着油墨香。这年头顶着"投机倒把"帽子的商贩们,像早春的冰碴子,正在政策暖阳下悄然融化。
他望向正房屋檐下的燕巢,乳燕正探出嫩黄的喙。这一次,他要做最先感知春意的燕子。
"嘘——"林杰吹着口哨抖了抖身子,提着大裤衩从公厕出来。晨光里二十岁的身板颀长挺拔,青砖墙映得他影子像根修竹。到底是年轻,方才险些让尿渍溅了簇新的蓝布裤衩。
船板胡同的清晨裹着炸油饼的香气,七米宽的巷道将南北划作两个世界。北边独门独院住着返还房产的遗老,南边大杂院里挤着四五十户人家。唯独林家的三进院独占鳌头,朱漆斑驳的门楣上还留着破四旧时铲不净的雕花。
刚跨过垂花门,就撞见抱着孩子的郭晓慧。碎花衬衫裹着单薄肩膀,马尾辫梢沾着奶渍,怀里的奶团子正挥舞藕节似的胳膊。
"爹...爹..."小竹米粒似的乳牙泛着水光。
林杰喉头一哽。上辈子妻子临终前枯槁的手,与眼前这双给女儿擦口水的手重叠在一起。记忆如潮水漫涌——知青点昏黄的煤油灯下,新婚夜她羞红的脸;返城后她攥着粮票发愁的眉;最后病床上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娘催吃饭呢。"郭晓慧错开视线,襁褓里的奶香混着槐花香。她总这样,委屈都酿成眼角的细纹。前些天婆婆又念叨农村户口吃闲饭,她不过默默把粥碗往女儿跟前推了推。
林杰接过女儿,奶娃娃的体温熨着胸口。小竹歪头啃他纽扣,口水在的确良衬衫上晕开地图。"小七,叫声爹。"他蹭蹭女儿奶香的脸蛋,孩子反手拍他下巴,咯咯笑出两个梨涡。
东厢房飘来棒子面粥的焦香。郭晓慧快走两步掀开棉门帘,三岁的晓海正踮脚够八仙桌上的咸菜碟。阳光斜斜切过雕花隔扇,在水泥地上投出菱花格,恍惚还是当年周家村婚房窗棂的影子。
"今儿带你去前门楼子?"林杰拿筷子头蘸粥喂女儿。郭晓慧搅粥的手顿了顿,瓷勺碰着粗陶碗叮当响。她最远只到过公社供销社,回城月余连胡同口副食店都不敢独去。
里屋突然传来摔碗声,林母的嗓门炸雷似的:"败家玩意儿!街道给的活计不接,真当自己是遗少少爷?"林杰缩缩脖子,小竹有样学样往他怀里钻。上辈子就是厌弃崩爆米花丢人,结果蹉跎到全民下海时才醒过神。
郭晓慧忽然伸手拢了拢女儿翘起的刘海,指尖有股淡淡的猪胰子味。这个总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后来竟为凑他倒卖电子表的本钱,偷偷典当了陪嫁的银镯子。
"下午我去街道办。"林杰握住妻子抽回的手,掌心粗茧刺得他心尖一颤。窗棂外,收破烂的吆喝混着鸽哨掠过四合院上空。改开的春风正在胡同口打着旋儿,这回他要攥紧命运的爆米花炉。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