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上腾着棒子面粥的热气，十七口人挤得老屋透不过气。林杰缩在小饭桌前，二合面馒头硌得牙床发酸。对面大圆桌上，林父的搪瓷缸磕在桌面的响动像敲更梆子。
"三叔吃独食！"墙角探出半张鬼脸，林晓江顶着鸡窝头冲他吐舌头。这孩子裤脚还沾着昨儿踢毽子摔的泥，倒有闲心看热闹。
林母突然"啪"地摔了筷子："老大媳妇！晓江的补丁裤该换了！"碎瓷片在水泥地上打转，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乱飞。林家三个儿媳里，唯独郭晓慧低头搅着凉透的粥——她陪嫁的包袱皮，早给晓海改成开裆裤了。
"都消停！"林父一掌拍得腌萝卜碟跳起半寸。里屋传来婴儿啼哭，郭晓慧慌忙起身时带翻了条凳。林杰盯着妻子磨破的布鞋帮，想起前世她临终前攥着的，正是这双千层底。
"街道办的活计，明天就去！"林杰突然出声。满屋寂静中，墙上的三五牌座钟咔哒咔哒走得震耳欲聋。大哥林卫国正往烟袋锅塞烟丝的手一抖，金黄的烟末撒了满桌。
林父眯起眼，像头老狼打量走失的崽子。澡堂锅炉工出身的二哥林卫民突然闷笑："老三知道么？西单电影院门口倒票的黄牛，一天能挣这个数。"他比划的"八"字手势沾着煤灰，在晨光里黑得发亮。
窗外传来爆米花开炉的"嘭"响，惊飞了觅食的麻雀。林杰摸到兜里皱巴巴的街道介绍信，油墨印着的"建国门街道生产服务合作社"字迹已晕开。上辈子他嫌丢人没接的爆米花机，此刻倒像根金扁担。
"爹，我改主意了。"林杰捻着馒头渣，"崩爆米花太屈才——"眼见林父要发作，他话锋急转："我打算给合作社设计个新炉子，煤渣掺锯末，一炉能省三成煤！"
林母的银簪子晃出一道弧光："你打小连煤球都码不齐......"
"娘您忘啦？"林杰突然嬉皮笑脸，"那年我用二踢脚炸茅房，可是算准了风向的。"满屋哄笑中，郭晓慧抱着睡熟的小竹倚在门框，晨光给她镀了层金边。这个总垂着头的乡下媳妇，此刻眼里晃着林杰看不懂的水光。
胡同里传来收废品的吆喝："有破铜烂铁玻璃瓶的卖——"林杰摸着兜里五毛钱，那是昨儿偷摸卖了两斤粮票换的。改开的春风正卷着油盐酱醋的烟火气，这回他要做最先嗅到铜板响的京城倒爷。
林老太的布兜子还沾着露水，五更天排队的寒气凝在银发梢。林杰刚接过布袋，就听见胡同口传来"吱呀"板车声——林老头正弓着虾米背，把装着棒骨的麻袋往院里拖。晨光里，老人解放鞋上结着白霜。
"爷爷！"林杰嗓子发紧。前世老爷子咽气前攥着他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煤店东墙根第三块砖下......"后来他在砖缝里摸出个铁盒，装着五块袁大头和半包大前门。
"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老头卸下麻袋直起腰，蓝布工装前襟印着"建国门煤店"的褪色红字。老爷子突然抽动鼻翼，狐疑地打量小孙子："你身上怎么有股焦糖味？"
林杰心头一跳。昨晚偷摸试制改良爆米花的事，连媳妇都没察觉。正要搪塞，正房突然炸开林父的吼声："爹！老三又出幺蛾子了！"
八仙桌上铺着油津津的《京城日报》，铁路招工的消息藏在缝纫机票广告底下。林父的烟灰缸快被烟蒂淹没："街道办王主任亲口说的，招工考试下月初三！"全家十七口人屏住呼吸，唯有座钟的钟摆在晃。
"老三这狗鼻子......"二哥林卫民突然笑出声，被大嫂瞪得咽回后半句。林老太颤巍巍摸出焐在怀里的鸡蛋，"我们小林打小就灵光，那年......"
"那年他用二踢脚炸茅坑，算准了供销社主任蹲坑的点儿。"林父冷笑截话，"这次要是考不上，老子把你塞爆米花炉崩了！"
里屋门帘微动。郭晓慧正抱着小竹喂米汤，耳朵却支棱着。昨晚丈夫蹲在煤堆旁鼓捣铁罐子，火光映得他侧脸像镀了金。结婚五年，头回见他这般神情。
林杰忽然起身，布鞋蹭过青砖地："爷爷，借您煤店工作证使使。"满屋错愕中，他抓起桌上的《赤脚医生手册》，"招工考要考铁路常识——煤运专线得用低硫煤，建国门煤店的进货单就是题库。"
林老头浑浊的眼珠陡然发亮。三十年前摇煤球练就的绝活，让他能闭眼摸出煤的卡路里。老爷子哆嗦着摸出珍藏的牛皮本，烟熏黄的纸页上记满各矿煤质数据。
晨雾散尽时，林杰蹲在鸡圈旁背书。五只老母鸡在他脚边啄食，突然"咯咯"惊飞——林晓江举着弹弓蹿进来："三叔！西口刘二狗说他哥要考铁路局！"
纸页在风里哗哗响。林杰盯着1979年11月7日的日历，前世这场考试的作文题突然清晰起来：《我眼中的现代化运输》。上辈子中榜的刘家老大，正是凭一篇"火车鸣笛似春雷"的雄文拔得头筹。
"晓江，去找你姑父借《铁道知识》杂志。"林杰摸出最后五毛钱，"就说三叔请你看《哪吒闹海》。"孩子王捏着钞票欢天喜地跑了，留下满院鸡毛打着旋儿。
厨房飘来猪油渣的焦香。郭晓慧悄悄把盛着鸡蛋羹的粗瓷碗搁在石阶上，碗底压着张字条——是她趁夜给街道办糊火柴盒攒的私房钱。林杰拈起皱巴巴的两块钱，听见妻子在哄小竹午睡，哼的竟是《洪湖水浪打浪》。
暮色爬上四合院时，林老头珍藏的矿区分布图铺满了炕。煤油灯把祖孙俩的影子投在"京山线"蓝图上，像两条蛰伏的苍龙。胡同深处传来爆米花开炉的闷响，震得窗纸簌簌颤动。
这一次，他要让命运的铁轨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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