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家具

林老头手中的腌萝卜突然"咔"地断成两截。晨光斜斜切过八仙桌,在褪色的"先进工作者"奖状上划出明暗交界线。煤店三十年的煤灰早渗进老人指甲缝里,此刻正随着敲桌子的节奏簌簌掉落。

"当年送煤那晚,雪片子有鹅毛大。"林老头的烟嗓像台老式留声机,"张副主任裹着破棉袄蹲煤店门口,鼻涕冻成冰溜子。"全屋屏息,唯有小竹在里屋咿呀学语的声音透过门帘。

林杰盯着爷爷的茶缸,搪瓷脱落处露出的铁锈像幅抽象地图。他突然想起前世煤店倒闭时,张副主任派人送来个雕花铜煤铲——原来这交情比想象中深。

"您是说..."林父的烟头快烧到手指,"他岳父是铁路局的?"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惊得林母手里纳鞋底的针戳破指尖。

林老头从裤腰摸出串黄铜钥匙,叮叮当当解开煤店更衣柜的往事:"去年他陪老丈人来买蜂窝煤,见着我非要塞包大前门。"钥匙串上拴着的铁路徽章突然晃进林杰视线——竟是八十年代罕见的蒸汽机车头标志。

"明儿我去趟煤店。"林杰突然起身,布鞋带起地上煤灰。全家错愕中,他抓起窗台上的《赤脚医生手册》,"张副主任的老泰山有老寒腿,书里说艾灸配煤渣热敷管用。"

林老太浑浊的眼珠突然发亮,颤巍巍从大襟袄里摸出红布包:"这是前年庙会求的艾草..."布包散开的刹那,艾香混着煤灰在晨光里起舞。郭晓慧怀中的小竹突然伸出胖手,抓住片飘落的艾叶咯咯直笑。

林父的烟灰缸"当啷"落地。这个自诩最懂人情世故的煤店老师傅,此刻像头被抢了地盘的狼狗。二十年前他接班时,老爷子可没教过这些弯弯绕。

"胡闹!"林父的咆哮震得梁上灰絮纷飞,"人家铁路局领导能缺你这土方子?"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突突"的摩托声——街道办的王干事正骑着长江750驶过胡同,车斗里摞着《铁路招工简章》。

林杰弯腰捡烟灰缸,瞥见二哥林卫民裤脚沾着的澡堂硫磺皂味。前世就是这个闷葫芦二哥,在澡堂听到铁路局采购科长抱怨老寒腿,才让他灵光乍现。

"爹,让我试试。"林杰把艾草包揣进的确良衬衫口袋,布料下的火车时刻表硌着胸口。上辈子他就是在明天,错过了张副主任来煤店视察的机遇。

林老头突然剧烈咳嗽,痰盂里溅起的黑痰像块未燃尽的煤核。老人摆摆手阻止要搀扶的老伴,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煤店东墙根..."话未说完,被林母端来的棒子面粥打断。

正午阳光劈进四合院,把青砖地晒出槐树影。林杰蹲在鸡圈旁调配艾绒,五只母鸡争啄散落的煤渣。突然"啪嗒"一声,林晓江翻墙摔进煤堆,手里攥着不知从哪顺的《铁道工人报》。

"三叔!西口刘二狗他哥..."少年举起报纸头版,通栏标题《铁路大扩招》正在油墨香里招展。林杰眯眼看向刺目骄阳,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

鸡蛋在林杰掌心发烫,像颗刚剥壳的太阳。林老太的蓝格手帕里裹着五张"大团结",纸币边缘的毛茬蹭得他指尖发痒——这年头连钱都带着粗粝的烟火气。

"藏裤兜深处。"林老太佝偻着背往门外张望,晨光在她银簪上跳起皮影戏。林老头忽然掀开炕席,露出底下泛黄的《参考消息》,1976年的头条新闻在霉斑里发皱:"你三叔当年用这报纸包过二踢脚......"

话没说完,院里突然炸开"哐当"巨响。林杰冲出去时,正撞见林晓江骑在八仙桌上扮孙猴——三寸厚的红酸枝桌面赫然添了道白痕。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上辈子这桌子被劈成柴火的画面在眼前闪回。

"明朝弘治年的东西。"林杰指尖抚过卷草纹浮雕,木纹里渗着几代人的烟油,"搁四十年后能换三环一套房。"这话在嗓子眼打了个转,出口成了:"晓江,信不信三叔用这张桌子给你换媳妇?"

半大小子嬉笑着蹿上枣树,震落几颗青枣。林老太攥着扫帚追出来,鞋底在青砖上打滑。林老头却眯起眼,煤灰浸染的瞳孔突然清明:"当年抄家那晚,卡车轧过三更天的雪,这张桌子就是从......"

话音被西厢房的啼哭切断。郭晓慧抱着小竹慌慌张张出来,孩子掌心攥着片碎瓷——正是林杰藏在炕洞的钧窑残片。他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前世就是在类似的清晨,倒卖文物的贩子被戴红袖章的堵在胡同口。

"当啷!"

林父的铝饭盒摔在门槛上。这个总把"工人阶级最光荣"挂嘴边的老煤店工,此刻死死盯着儿子手中的残瓷,喉结滚动像卡了煤核:"老三你......"

"爹!"林杰突然举起红酸枝桌面,全家人突然发现,这张油腻腻的饭桌竟藏着龙鳞般的木纹。

林母的笤帚"啪嗒"落地。三十年前她嫁进林家时,这桌子就摆在同样位置,只是那时缠着红绸。记忆如潮水漫过门槛——原来所谓的新生活,不过是旧时光打了个褶。

"捐给故宫咋样?"林杰眨眨眼,余光瞥见二哥裤脚沾着的澡堂硫磺皂。前世就是在澡堂,他听说有个港商在琉璃厂收老家具。但现在,1979年的蝉鸣震耳欲聋,收破烂的吆喝混着爆米花炉的闷响,正从胡同口滚滚而来。

蝉鸣撕扯着正午的暑气。林杰蹲在水池边,抹布蹭过红酸枝桌面的刹那,槐树影突然晃了晃——林晓江的汗珠子"啪嗒"砸在浮雕牡丹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三叔,这雕的是凤凰还是野鸡?"林晓涛油亮的脑门几乎贴到桌沿,手指头戳着卷草纹里的蛀洞。他后脖颈晒脱了皮,像块斑驳的树皮。

"这叫螭龙纹。"林杰拧干抹布,水珠溅在青砖缝里,"明朝匠人用鲨鱼皮打磨的......"话没说完,西厢房突然传来搪瓷盆落地的脆响——小竹把鸡蛋羹扣在了炕席上。

郭晓慧撩开门帘时,正撞见丈夫攥着侄女的手腕。林晓梅指尖还粘着干涸的鼻涕痂,在阳光下像粒发霉的芝麻。这个素来温顺的小媳妇突然红了眼,怀里的奶娃娃还在咿呀学语:"爹...坏..."

"都闪开!"林杰突然抄起葫芦瓢。井水"哗"地泼上桌面,冲开经年的酱油渍,露出底下暗红的木纹。孩子们尖叫着跳开,林晓涛的塑料凉鞋在青苔上打出溜。

"三叔疯了!"林晓江蹿上枣树,震落几颗青果。他看见三叔的背心湿透贴在脊梁骨上,那截突出的脊椎像条蛰伏的龙。

郭晓慧攥着五毛钱的手帕突然发烫。这是今早丈夫上交的"赃款",此刻正被她藏在围裙夹层。当林杰掏出蓝格手帕时,她就知道老太太又偷偷塞钱了——就像当年在周家村,婆婆总把鸡蛋埋在她粥碗底。

"晓梅晓兰,去合作社!"林杰甩出两张皱巴巴的毛票。女孩们攥着钱跑成两道影子,塑料凉鞋拍打胡同地面的声响,惊飞了屋檐下的家雀。

十分钟后,林晓梅举着奶油雪糕像举着圣火。淡黄的奶油顺着木柄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砸出星星点点的坑。林晓涛喉结滚动的声音比蝉鸣还响。

"明朝嘉靖三十七年..."林杰舔着冰棍,指尖划过桌腿榫卯,"这张桌子见过严嵩倒台。"孩子们围坐成圈,雪糕纸在膝头铺成莲花。林晓江突然觉得嘴里的奶油泛出木头味。

郭晓慧倚着门框纳鞋底,线头在阳光里起起落落。她看见丈夫把雪糕棍插进桌缝当楔子,突然想起新婚夜他修炕柜的模样。那晚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也像条游动的龙。

"三叔骗人!"林晓波突然举起雪糕棍,"合作社阿姨说这是上海益民厂的,不是明朝的!"满院哄笑中,收破烂的吆喝由远及近:"旧家具暖瓶塑料鞋换钱——"

林杰眯眼望向胡同口。阳光把废品车上的铜秤镀成金色,他忽然想起前世那个港商——那人抚摸着红木桌面说"酸枝木要用人血养"。此刻蝉声震耳欲聋,他仿佛听见四十年的光阴在木纹里流淌。

"晓江,搭把手。"林杰突然扛起桌板,"咱们给这张老伙计挪个窝。"红酸枝木香混着井水汽蒸腾而起,在1979年的烈日下,酿出一段陈年的酒。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