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在船板胡同炸开了锅,槐树叶在烈日下蜷成筒状。林杰踩着人字拖走过青砖地,塑料鞋底被晒软的沥青黏得"吱呀"作响。供销社的蓝漆木门晃着铜铃,穿堂风裹着咸菜缸的酸腐味扑面而来。
"三叔,就...就是她。"林晓江的喉结上下滚动,汗珠子顺着少年突起的喉结滑进的确良衬衫。玻璃柜台后,扎羊角辫的售货员正在给盐罐补货,辫梢系着的红头绳像两簇跳动的火苗。
林杰眯起眼。1979年的阳光穿透供销社的油毡顶棚,在张丽娟的碎花袖套上织出光斑。这姑娘他记得——前世在九十年代的菜市场遇见过,那时她挺着孕肚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眼角已经有了皱纹。
"两分钱一根的橘子冰棍,五分钱的奶油雪糕。"张丽娟的声音清亮得像井水镇过的黄瓜,"同志要哪种?"玻璃柜台映出林晓江通红的脸,少年慌乱地别开眼,盯着墙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发呆。
林杰突然想起前世侄子的婚事。那个总在麻将桌旁骂骂咧咧的侄媳妇,洞房夜摔碎的暖水瓶,还有晓江四十岁就白了的鬓角。此刻供销社的挂钟指向三点一刻,蝉鸣声里,他摸到裤兜里焐化的奶油雪糕钱。
"十根奶油雪糕,三根橘子冰棍。"林杰把汗湿的纸币拍在柜台上,"再要包大前门。"他故意把烟盒推给侄子:"给你爹捎的。"
林晓江手一抖,烟盒"啪嗒"掉在张丽娟的算盘旁。少女"扑哧"笑出声,嘴角梨涡里盛着八月的阳光。少年手忙脚乱去捡,后脑勺磕在吊扇垂下的秤砣上,疼得龇牙咧嘴。
胡同墙根的阴凉里,林杰咬开雪糕纸。奶油顺着木柄往下淌,在青砖缝里洇出蜿蜒的河。"喜欢人家就好好读书,"他突然开口,"明年考上重点高中,三叔给你弄辆永久牌自行车。"
林晓江的雪糕"吧嗒"掉在地上。槐树影晃过少年瞪大的眼睛,蝉声在这一刻突然寂静。胡同口传来爆米花开炉的闷响,惊飞了正在啄食雪糕渍的家雀。
"真的?"少年嗓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斑驳的标语在他指尖簌簌掉落,露出底下褪色的"囍"字——不知是哪户人家破没铲净的痕迹。
林杰望着胡同尽头冒烟的爆米花炉。前世那个佝偻着背崩爆米花的自己,正隔着四十年的光阴与他对视。他忽然把剩下的雪糕塞进侄子手里:"明天开始,每天来西厢房补课。"
暮色爬上供销社的瓦檐时,林晓江在日记本上划掉"张丽娟"三个字。少年不晓得,此刻西厢房的樟木箱底,他三叔正往牛皮本里夹进张自行车票——那是用明朝红木桌的消息,跟澡堂锅炉房老刘换的。
蝉鸣撕扯着正午的闷热,林杰拎着油纸包跨进四合院时,枣树下的阴凉地里蹲着排小脑袋。林晓涛的塑料凉鞋在青砖上蹭出"刺啦"的响动,像只躁动的蝉。
"排好队!"林杰把油纸包往八仙桌上一搁,蒸腾的暑气里,奶油雪糕的甜香混着井水镇过的凉意漫开。五个小萝卜头齐刷刷咽口水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家雀。
林母撩开东屋门帘就瞧见这败家场面——三根奶油雪糕在桌上淌着金贵的奶浆,那点子甜味勾得她心尖直颤。上个月粮店来了批古巴糖,她攥着糖票排了两钟头队,最后也只舍得买半斤。
"你个混账!"扫帚疙瘩"啪"地拍在桌角,震得茶缸里的凉白开漾起涟漪,"晓梅晓兰两个丫头片子也配吃雪糕?"老太太的唾沫星子溅在红酸枝桌面的牡丹纹上,那里还留着未擦净的酱油渍。
林杰叼着橘子冰棍,舌尖卷走化开的糖水。上辈子他躺ICU时,林母握着缴费单也是这副神情——三伏天的冷汗浸透的确良衬衫,跟此刻她额角的汗珠一样亮得刺眼。
"娘,您也来根?"他变戏法似的摸出根豆沙冰棍。林母的骂声戛然而止,扫帚柄戳在青砖缝里,去年糊窗户剩下的糨糊正在砖缝里发霉。
西厢房突然炸开啼哭。郭晓慧抱着小竹冲出来,奶娃娃的尿布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林晓海举着半截雪糕棍追在后面喊:"妹妹尿桌子啦!"
八仙桌上的明朝古董瞬间成了战场。林杰一个箭步蹿过去,拎起尿布的动作比当年抄煤铲还利索。林老太的尖叫卡在嗓子眼里——她眼睁睁看着孙子的脏手按在雕花桌沿,奶油混着童子尿正往榫卯缝里渗。
"都别动!"林杰突然暴喝。满院寂静中,他耳朵贴着桌面,听见木纹深处传来细微的"噼啪"声。上辈子那个港商说过,老红木遇水会"说话",此刻这声响像极了他临终时的心电图。
郭晓慧怯生生递来抹布,却见丈夫掏出个牛皮本。林杰就着尿渍画起图纸,钢笔尖刮擦纸面的沙沙声里,爆米花炉的改良方案逐渐成型——蜂窝煤渣掺锯末,铁皮桶改双膛,手柄要装防烫的木套......
"三叔疯了。"林晓江蹲在门槛上嘀咕,手里的雪糕化得只剩木棍。他看见三叔眼底跳着奇异的光,像澡堂锅炉房窜出的火星子。
暮色染红窗棂时,林杰摸进煤店后院。月光给生锈的爆米花机镀了层银,他蹲下身,鼻尖几乎贴到发黑的铁皮上。1979年的晚风掠过耳畔,捎来远处火车站的汽笛声。
突然,一束手电筒的光柱劈开黑暗。看门老刘的胶底鞋踩在煤渣上咯吱作响:"哪个龟孙......"
"刘叔,是我。"林杰举起图纸,煤灰簌簌落在"街道生产服务合作社"的抬头公章上,"您说这炉子要能省三成煤,王主任能给批个执照不?"
“晓涛,你去拿两个茶缸子,把这两根奶油冰棍放里面,等你太爷爷太奶奶回来了正好可以喝糖水。”
林杰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吃太凉的东西身体受不了,喝些糖水甜甜嘴就挺好。
“三叔我知道了。”
“林晓海呢?”
他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他儿子居然没在,怪不得他总感觉少个人。
林晓梅回道:“三叔,晓海被三婶圈在屋里罚站呢。”
听到罚站,他就明白儿子应该是惹祸了。
想到林晓海长大后走路弯腰驼背跟个小老头一样,他都想过去提醒一下他老婆,让他儿子贴着墙面站墙角。
林杰见他娘要回屋,赶忙拿起一根奶油雪糕,送到了她的手里。
“呦,还有我的呢?我可没有帮你干活,再说你娘我哪有吃奶油雪糕的命,给我吃根冰棍就行。”
林母就爱这样,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心里满意的不行,儿子知道孝顺她,眼睛都笑眯了。
“您可是我亲娘,我这个当儿子的还能把您给忘了?您慢慢吃着,我回屋去看看。”
林杰提着纸包出屋,边吃冰棍边走,碰到迎面过来同样吃着冰棍的大嫂和二嫂,她们两人还向他道了声谢。
互相客气了两句,他三两口把冰棍吃完,剩下的小木棒随手扔在了院里。
林杰进屋看见林晓海面向墙面,低着脑袋站着。
郭晓慧则抱着闺女坐在炕边在奶孩子,他走过去看见闺女眼角还挂着泪珠,便笑着轻轻捏了捏闺女的脸。
“这怎么还哭了?告诉爹谁欺负你了,爹去帮你打他。”
林小竹扬起埋在她娘胸脯上的脑袋,眯着眼睛瘪着嘴,伸出小手指了指。
“爹...打...打嘚嘚。”
她告完状后又埋头开始继续吃奶,郭晓慧的奶水还挺足,林小竹一岁半了还有奶吃。
林杰看向郭晓慧问道:“这是怎么了?”
郭晓慧轻拍着闺女的后背,解释道:“晓海进屋趁我没注意的时候把他妹妹给弄醒了,说你去供销社给他们买冰棍吃,让她不要睡了和他一起等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
林晓海才三岁多一点,有好吃的知道惦记着妹妹,这种行为值得表扬。
虽然方法欠考虑,可他毕竟还小嘛,这次就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让他站墙角。
“儿子过来。”
林晓海走过来,委屈巴巴的说道:“爹我不是故意把妹妹惹哭的,我怕哥哥姐姐们把冰棍都给吃完了,我才把妹妹叫醒的。”
林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爹没怪你。”
他说着从纸袋子里拿出一根冰棍,“这是给你买的,拿着吃吧。”
林晓海接过冰棍后也不吃,“爹,我想去找哥哥姐姐们玩。”
“去吧,他们都在正房客厅呢。”
小孩子吃东西爱凑在一起,林杰也没想着时时刻刻把儿子圈在自己的眼前。
“媳妇儿,这是给你买的。”
林杰等儿子从屋里出去,这才把最后一根奶油雪糕递到郭晓慧的面前。
“快点吃吧,再不吃就化了。”
“我不吃,你吃吧。”
“我刚吃了,家里人也都有,这是专门给你留下的。”
“那就给晓海留着让他吃吧。”
“我刚刚不是给了吗?你不要什么都不舍得吃。”
林杰说着撕开包装纸,把奶油雪糕塞到她的嘴里,“怎么样,甜吧。”
“嗯。”
郭晓慧咬了一口,口腔里满是奶香味,确实很甜,嘴甜心里也甜。
“吃...吃...”
林小竹看见她娘吃东西,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奶也不吃了,伸手就要抓。
郭晓慧拍了下闺女伸过来的小手,见她还要闹着吃,开口吓唬道:“你现在还小不能吃,吃了肚子疼,医生要给你打针。”
林小竹一听要打针,也不吵着要吃了,安安静静的坐在她娘怀里,嘴角不停的流口水。
林杰拿起放在炕边的帕子,给闺女擦了擦嘴角,“你可真馋呀,吃着奶还要吃别的,你要是不吃奶,你爹我吃了啊?”
“爹....爹...吃...”
“我闺女可真懂事,知道心疼我。”
郭晓慧美滋滋的吃着奶油雪糕,她从小在农村长大,冰棍都没吃过几次,哪里有功夫搭理眼前这个不正经的男人,只当他在说胡话。
只是眼看着他还真往自己怀里凑,她赶忙躲了躲,红着脸急道:“你要死啊?当着闺女的面呢,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林小竹还以为爹娘在陪她玩,她颤颤巍巍的在她娘怀里站起来,冲着林杰挥手就打,“打...打你...咯咯咯...”
“我这是逗闺女玩呢,你怎么还当真了,你们母女两个,一个比一个没良心。”
林杰不仅被自己老婆误会,还挨了自己闺女两巴掌,他气的起身往屋外走。
可他刚走没两步,便回身跑了回来,伸手在他老婆怀里摸了两把,精准的捏了捏,又拿上一旁放着的蒲扇,在他老婆一脸错愕的神情下,赶忙从屋里走了出去。
“三叔,你吃剩下的冰棍棒子扔哪了?”
林杰伸手指了指,“那呢。”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几个孩子立马跑了过去。
林晓涛速度最快,看见后直接用脚踩了上去,他在几个兄弟姐妹羡慕的目光中,一脸得瑟的捡起小木棒塞进了口袋里。
林杰走到水池子边打开水龙头,把蒲扇用水冲了冲,这样扇出来的风带有一丝凉意。
他摇着用水冲过的蒲扇,一脸惬意的问道:“你们捡这个是要换冰棍吧,现在多少根小木棒能换一个?”
他记得小时候也捡过别人吃剩下的小木棒,为了能换一根冰棍吃,放学后家也不回,满大街的去找。
林晓江道:“三叔,200个就能换一根冰棍。”
“现在需要这么多?”
他捡的那会儿100个就能换,看来现在大家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一些,吃冰棍的人也多了。
“你们三婶那还有一个呢。”
“你们不许和我抢,我去找我娘要。”
林晓海闻言迈着小短腿跑进了西厢房,只是没一会儿便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
林晓涛跑到他身边问道:“晓海,你快把小木棒给我,咱们俩可是一伙的。”
“我娘没给我,我妹妹拿着玩呢。”
“没事,等小七不玩了,你再去找三婶要。”
“嗯嗯,晓涛哥哥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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