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四合院墙头扯着嗓子,槐树叶蜷成焦黄的筒。钱斌蹲在煤炉前捅火,铁皮桶里翻涌的肉汤"咕嘟"作响,油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凝成琥珀似的斑点。
"发面得讲究时辰。"钱斌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出梆子声,二合面在他掌心揉成团,像团裹着金箔的云。张森倚着门框卷烟,烟丝碎屑落在汗湿的背心上——方才蹬三轮收来的旧报纸还卷着油墨味,此刻正垫在蒸笼底。
林杰嗅着空气里浮动的麦香,突然想起前世在深圳吃的港式叉烧包。那时满街都是"时间就是金钱"的标语,不像现在,连揉面都要数着国营粮店的供应时辰。
"昨儿见着辆伏尔加,车屁股喷的尾气都是香的。"张森吐了个烟圈,手指在虚空中画着方向盘,"那司机戴着白手套,刹车踩得跟绣花似的。"他脚上的塑料凉鞋无意识地蹭着地,仿佛在踩离合。
阿哲从东厢房探出头,眼镜片蒙着水雾:"运输公司招学徒要三级钳工证,咱胡同老赵家二小子,背了三个月《机械原理》......"
话没说完,钱斌掀开蒸笼盖。白汽"呼"地腾起,十二个馒头在暮色里泛着暖黄,裂开的十字纹像张张餍足的嘴。林杰忽然觉得这馒头像极了后来股市的涨停板,都是膨胀的欲望。
肉香猛然浓烈起来。铁皮桶吊上井绳时,油花在夕阳下泛着七彩光晕。阿哲他爹的钢笔尖在东厢房窗后顿了顿,稿纸上晕开个墨点——这位中学教员总在批改作业时写诗,此刻却为块颤巍巍的猪头肉走了神。
"肋条肉给我娘,护心膜留给刘婶。"钱斌的菜刀在猪头上跳舞,刀背敲开天灵盖的脆响惊飞了瓦当上的麻雀。张森突然发现,这个在国营饭店切了十年土豆的发小,腕力竟能把猪耳片得透光。
林杰接过油纸包时,指尖陷进温热的胶质里。猪尾巴盘成问号状,让他想起闺女昨夜尿床画的"地图"。前世在拍卖行见过的青铜器,也是这般盘曲的纹路,只是缺了这缕勾人馋虫的酱香。
东厢房传来收音机的咿呀声,阿哲他爹在听《渔舟唱晚》。琴弦颤音里,几个男人就着井水镇啤酒啃蹄髈,油手在的确良衬衫上蹭出星图。暮色渐沉时,不知谁起了头,那首《咱们工人有力量》唱得跑了调,惊得蝙蝠在屋檐下乱窜。
胡同深处传来爆米花炉的闷响,林杰忽然攥紧猪尾巴。月光下,油渍正顺着草纸纹路渗开,像条蜿蜒向未来的金线。
暮色像滴在宣纸上的墨,在四合院的瓦檐间洇开。钱斌的刀尖戳进猪头骨缝,"咔嚓"一声,惊得槐树上的知了陡然噤声。油灯将男人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晃动的暗影里,张森卷烟的手指沾着酱油渍,烟丝碎屑落在《人民日报》的边栏——那里刊登着"广交会喜迎外商"的消息。
"护心膜得文火慢煨,"钱斌的刀背刮过砧板,猪心在月光下颤巍巍地跳,"国营菜站老赵教我时,非让背《齐民要术》。"他手腕一抖,半透明的肉片蝴蝶似的落在粗瓷碗里。阿哲突然想起插队时见过的祭祖仪式,供桌上的三牲也这般泛着油光。
林杰摩挲着猪尾巴的螺旋纹路,前世闺女周岁抓周的画面突然闪现——嫩藕似的小手掠过算盘钢笔,偏偏攥住个塑料火车头。此刻掌心的油腥钻进指纹,竟比拍卖行的犀角杯还烫手。
"这截大肠给刘婶送去,"张森用报纸包起油汪汪的肠头,铅字在油脂里模糊成团,"她家小子痨病刚好。"话没说完,胡同口传来三轮车链条的**,收泔水的王瘸子正挨家挨户敲梆子。几个男人对视一眼,突然爆发出大笑——去年除夕,他们就是把工业酒精藏在这人的泔水桶里躲过检查。
东厢房的窗纸突然透出昏黄,阿哲他爹的咳嗽混着钢笔沙沙声飘进院子。正在批改的作文本上,某个学生把"四个现代化"写成了"四个电气化"。钢笔尖顿了顿,在"猪"字旁画了个红圈——就像批注屈原的《天问》。
钱斌舀起勺老汤浇在馒头上,二合面顿时泛起琥珀光泽。张森咬下的齿痕恰巧穿过馒头裂开的十字纹,这让他想起白天见过的教堂尖顶。当教堂钟声与爆米花炉的轰鸣在暮色中相撞时,他突然攥紧林杰的胳膊:"听说友谊商店能买到日本半导体?"
夜风裹来隔壁院落的争吵,是返城知青在为半间倒座房厮打。林杰把猪尾巴揣进内兜,油渍正慢慢渗过的确良衬衫——就像特区政策渗透进水泥墙上的标语。当第一颗星子亮在垂花门檐角时,男人们碰响了啤酒瓶,泡沫溅在1979年的夏夜里,绽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花。
暮色染红了青砖墙,林杰猫着腰闪进院门,两个搪瓷缸在他怀里撞出闷响。郭晓慧掀开西厢房的门帘时,正撞见丈夫鼻尖挂着汗珠,嘴角却翘得老高——这神情像极了当年相亲时,他藏在草垛后偷塞给她麦芽糖的模样。
"香掉舌头的好东西!"林杰揭开茶缸盖,油花在暮色里泛着金光。肉香惊醒了梁上打盹的燕子,扑棱棱掠过林母怀里的奶娃娃。小竹瞪着琉璃似的眼珠,突然伸手抓向晃动的尾羽,手里的猪尾巴"啪嗒"掉在八仙桌上。
林母的银簪子晃出一道寒光:"作死啊!把油星子溅在祖宗桌上!"老太太的呵斥惊得几个偷瞄的孙辈缩回脖子,玉米糊糊在粗瓷碗里荡出涟漪。林晓海趁机蹿到父亲腿边,涎水在的确良裤管上洇出深色地图。
"娘您瞧,"林杰捏着猪尾巴尖在闺女眼前晃,"老辈人说这物件治流口水最灵。"油亮的尾巴在暮光中划出弧线,惊得林晓涛手里的窝头滚落在地——那窝头砸在青砖上的闷响,像极了澡堂锅炉房老刘讲的鬼故事。
郭晓慧突然背过身去。她想起去年冬至,丈夫偷摸卖了粮票换烧鸡,被婆婆举着笤帚追了半条胡同。此刻两个搪瓷缸在八仙桌上冒着热气,倒映着窗外渐暗的天光,恍惚间竟像供桌上的青铜器。
"三叔!"林晓兰突然指着茶缸尖叫,"汤里漂着花椒!"小姑娘的羊角辫随着动作甩动,发梢扫过雕花桌沿——那里还留着未擦净的鼻涕痂,是林晓江上个月挨揍时蹭的。
东厢房传来煤铲刮地的声响,林老头正在侍弄他的宝贝煤堆。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发亮——他闻到了二十年前的味道。那会儿刚搬进四合院,老伴用陪嫁的银镯子换了半扇猪头,油香在抄家队的皮靴声里飘了整宿。
"都别抢!"林杰突然高举茶缸,肉汤在搪瓷壁上晃出漩涡,"晓梅晓兰分汤,晓涛管着弟弟妹妹。"他眼角瞥见妻子在门帘后抹泪,忽然想起前世闺女出嫁那日,妆匣底层也压着根风干的猪尾巴。
暮色彻底吞没屋脊时,第一滴肉汤落在林晓海舌尖。男孩的瞳孔陡然放大,像极了林杰在深圳见的霓虹灯牌。胡同深处传来爆米花炉的闷响,震得窗纸簌簌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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