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衣
初夏,灵州。
夜,凉如水。
空中挂着一轮澄澈的明月,倾泻下来的银白光芒照亮了城门上那两个潇洒俊逸的大字。金漆剥落的字重新染上了厚重的色彩,时光仿佛也回到了这座城池曾繁盛一时的年代。
城门“吱呀”一声洞开,一骑通体雪白的马应声飞奔了出去。马背上的人也是一袭白衣,脸上却戴着一个银色的面具,在一片清亮的天地里散发出冰冷的光。呼啸而过的狂风鼓动翻飞的衣袂,让一人一马显得格外醒目。
灵州只这一条官道通往舟山外,自古以来易守难攻。当初沈家的先祖将军攻城三年而无果,第四年却恰逢舟山上的雪融化,最后水淹城池才从北方蛮夷手里夺回灵州。此后数百年间,灵州随着沈家的兴盛而繁荣,也伴着沈家的破败而没落。
自从十年前镇州将军沈哲暴病而亡后,沈家亲属也几乎全部丧生在随后的一场大火里。灵州先是落入舟山上的一群盗匪之手,后又被沈哲旧部刘诏南据为己有。刘诏南是个平庸之辈,自然无力扭转江河日下的局面。随后的灵州又卷入灵越之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然而,在这个千古一城就要被越州铁骑踏破城门的时候,一个自称是沈家后人的年轻人站出来力挽狂澜带领灵州百姓打败越军,捍卫了灵州的尊严!
百姓也从起初对少年的猜忌、蔑视,渐渐转变成了信任和尊重。少年从刘诏南手中重新夺回灵州,大祭先祖,成为了沈家第四十三代镇州将军。混战十年的灵州城终于有了中兴之势!
白马顺着破败的官道一路飞奔,眼看就要出了灵州地界,却在官道分岔的地方一个转向朝舟山上奔去。
风翻卷着繁盛的树叶,马蹄扬起泥土的声音回响在空山里仿佛能远到十里之外。山路弯曲如一条沉睡的卧龙,每次明明无路可走了,眼前又陡然出现一处另外的风景。突然,马“嘶”的一声扬起前蹄,后蹄深深踏在泥里赫然留下两轮新月——前面是万丈悬崖!
白衣人勒住缰绳跃下马背,略微沉吟之后竟纵身跳了下去!
然——在高山之巅的白云深处,这个无穷无尽的深渊边,一处低矮的山头——绿意似海洋蔓延,翠竹在风中站成阵阵波涛,山石仿佛淡去了原始的色彩,重新着上了水墨。大片墨绿中,一个小竹屋静默地伫立在青山之侧。
白衣人借着竹枝的力道,在空中轻轻旋转后落在了屋前的石板路上。身姿随意且轻松,高洁如芝兰玉树。然而,略显狰狞的面具底下,幽深的眼睛却如同一潭死水。
他刚一落地,便有一支白羽箭从林中破空而来。白衣人也不慌,略一转身,食指和中指生生夹住了那支疾风般射出的箭。
“看来你的功夫又长进了不少呢。”一个温润如玉石的声音突兀地从竹林中冒出来,与声音格格不入的是说话人语气中似乎与生俱来的笑意。
白衣人并不说话,却随手把白羽箭“倏地”朝身后黑洞洞的林子掷去。同时,林中人闻声也迅速改变了自己的位置。竹林沙沙作响,竟无法辨得他的确切方向。于是,那个满含笑意的声音如期传来:“诶,原来是没有长进——”
一句话没有说完,白衣人不知何时竟已来到身边,近在咫尺的面具让后面的半句话生生吞了回去。男子赌气似的走出竹林,盘膝坐在了布满绿苔的石阶上。也不看枝头的白衣人,自顾自地理了理衣袍的一角,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
“今天,慕容信派来求援的使者到了。”白衣人用内力传音,语气平淡得仿若叙述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两年了,越州还是不肯善罢甘休。”笑意从男子的嘴角滑落,微收的下颔线被月光描摹成一个冷漠的弧度:“如今的渝州是个烫手的芋头,援助便是惹祸上身。”
白衣人缓缓开口:“所以慕容信只能求助于灵州。”
地上的男子似是极度倦了,索性向后一倒躺在了石阶上。声音却是异常的清冷:“打发使者回去告诉慕容信,务必支撑十日。”
面具下的人似乎扯了扯嘴角,声音飘忽如一缕清风,却又仿佛含着一丝苦涩:“你果然不会袖手旁观。”
男子突然坐起身,眯起眼睛盯着长身玉立的银面人端详良久,脸上竟忽的洋溢起玩世不恭的笑意。终于,飘渺无定的低笑声响起,语气中竟是揶揄:“你现在的样子可真是越来越像我了!”笑了两声却干咳起来,胸口仿佛凝结着撕心裂肺的疼痛。随手扯过袖口擦拭,雪白的衣袂立时染上了大片殷红。
白衣人的眼中刚溢出一丝笑意,却又不动声色地消散在了幽深的湖底。
男子复又躺下,抬手将一片细长的竹叶放在唇边,缓缓闭上眼睛。
林中忽然万籁俱寂,连疾风也屏住了呼吸。在微微流动的竹叶沥青里,断断续续的笛声低回盘旋。霎那间,所有流逝的时光被拂去尘埃,露出了内里淡去颜色的记忆————
眼前是一条萧瑟的古道,背后是猎猎的长风。十一月的灵州,还没有从战争的满目疮痍中彻底洗脱出来。城头,一袭雪亮的白衣在风中翻飞如一面旗帜。
“公子。”闻得身后女子的低唤,沈晴川收回飘渺的思绪,茫然回头。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近在咫尺的放大的笑脸——笑靥如花般绽放,红粉的腮边甜甜地露出两朵梨涡。声音仿佛也散发了甜甜的味道:“二哥!”
**军万马中镇定自若、从容淡定的白衣公子突然愣住了。
然而只那么一瞬,沈晴川便收起嘴角快要扬起的弧度,斜眼睨着淡然立于一侧的阿玳,要不是听到她的声音,自己又怎么会被吓了一跳?
阿玳微一俯身:“奴婢正要将公子吩咐的人参送到冯将军府上,在门口遇到了三小姐。”
一身鹅黄色衣衫的少女忙拉住白衣公子的衣袖:“是啊,二哥。是我央求阿玳带我来找你的,要罚就罚我吧!”
沈晴川佯怒瞪着少女:“你怎么知道我不罚你?爹……姑父知道你来灵州吗?”
像一下子就蔫了,笑脸低了下去,声音也变得低低的:“不知道……我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
白色的衣袖如水一般,沈晴川一抽衣袖转身下了城楼,也不理会少女的眼中就快要挤出的眼泪。“阿玳,即刻准备快马,派人护送三小姐回渝州。”
“二哥!我不走!你就让我留下吧……”一路追了下来,少女的声音已经快变成了哭腔。
沈晴川突然停住了脚步,叹气地看着她:“亦缃,灵州现在不太平,说不定哪天战争又起,你在这里不安全。”
“我跟在你身边就行了,我保证,决不四处乱跑。”慕容亦缃眨着一双扑闪的大眼睛,急急说道。
“你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在外面像什么样子?姑父发现你不见了肯定会着急,你还是回家吧!别让他老人家担心。”白衣公子缓步行去,却听得身后少女的声音里盛满了委屈:“为什么阿玳可以跟着你,我却不能留下来?人家大老远的跑来看你,你却要赶我回去!我知道你不想搭理我,我以后不烦你就是了!”
“三小姐!”然后是阿玳急忙想喊住她的声音。
脚步顿住,待转过身来已经不见了少女的踪影。沈晴川一惊,虽已大败越军,难保灵州城内不会有越军的耳目,若是让他们知道亦缃来了灵州,那她就危险了!顾不上阿玳,白色的身影已急忙向城门口奔去。
然而——刚转了个弯就在街角捕捉到了那抹鹅黄色。少女斜倚在墙边,一脸狡黠的微笑:“二哥,你是来请我回去的么?”
白衣公子恍然大悟,上她的当了!想发怒,却只能摇头苦笑。这个小妹,还是以前那个脾气啊。看来她是非留下不可了。
“公子刚刚急得差点让奴婢带人全城找你呢!”接话的却是已经追上来的阿玳,脸上竟是有难得的笑意。
慕容亦缃眼角眉梢的笑更深了,一扬脑袋:“好吧!那我就不走了。阿玳,前面带路吧!”
沈晴川拿眼看了一下阿玳,阿玳忙收敛了笑容;“是,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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