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鳄齿嚼骨

腐臭的淤泥从指缝间溢出,我趴在乱葬岗的积水坑里,用肿胀的舌头舔舐着青苔上的露水。昨夜从酒肆后厨偷的半截腊肠,此刻正化作三十七处淤青在身上发烫——掌柜豢养的四条细犬在我小腿上留下十六个齿洞,最深的那个能塞进半粒发霉的黄豆。右眼被棍棒击中的位置肿成烂桃,但这不影响我用左眼丈量三丈外那座新坟的距离。棺木缝隙溢出的尸臭里混着松香,这是镇上寿材铺给穷人的最后体面。

指尖触碰到陪葬陶罐时,腐土层突然塌陷。我在下坠的瞬间攥住棺椁边缘,断裂的指甲在朽木上刮出五道血痕。棺内老乞丐的寿衣口袋里,三枚沾着口水的铜钱正随着尸身膨胀而跳动。这具生前总在包子铺前踹我的尸体,此刻倒是慷慨地敞开衣襟,露出缝在夹层里的油纸包——那是用七层草纸裹着的酱驴肉,边缘已经长出绒绿的菌丝。

坟茔深处的阴风突然凝滞,我听见头顶传来铁锹破土的闷响。阿坤的跟班们正用铲尖敲击墓碑,这是他们发明的“捉鼠游戏”:往盗洞灌入混着马尿的石灰粉,逼得人如地鼠般蹿出洞口,再挥铲击碎膝盖骨。我屏住呼吸将酱驴肉塞进喉管,腐肉滑过食道的灼烧感让我想起七岁那年吞下的炭火。当第一捧石灰倾泻而下时,藏在袖口的尸虫粉同时扬撒——这是用棺内蛆虫晒干研磨的粉末,遇水会膨胀成致盲的毒雾。

石灰与尸粉在狭小墓穴里爆出青烟,我趁乱撞开西南角的薄弱土层。腥甜的空气涌入肺叶时,后背传来铁锹劈入泥土的震颤。月光下狂奔的身影拖拽着满地磷火,怀中的《守湖志》正在渗出冰凉的黏液,那些暗红色液体在我破衣上爬行,逐渐勾勒出万鳄湖的轮廓。

我蜷缩在土地庙残破的神龛后,用供桌上的香灰涂抹伤口。神像空洞的眼窝里积着雨水,倒映出我后背新浮现的鳞状纹路——那是昨夜浸泡在湖水中时,被鳄鱼利齿刻入皮肤的印记。当指尖抚过凸起的疤痕,整座庙宇突然充斥鳄鱼喉间的低频震动,瓦片在声波中碎裂成锋利的雨。

第二日正午的市集,我在鱼摊前偷捡腐鱼内脏时,脖颈突然被铁钩刺穿。阿坤将我拖行过整条青石板路,钩尖刮擦骨头的声响引来围观者的哄笑。血液在炙热的地面蒸腾成褐斑,这让我想起《守湖志》里某页被血渍覆盖的插图——某个先祖被铁链拖行过祠堂前的火炭路,膝盖骨在青烟里露出森白。

“小畜生的皮倒是厚实。”阿坤踩着我的右手掌碾磨,指骨在重压下发出竹节断裂般的脆响。剧痛让我咬穿了腮肉,血腥味激得怀中古书骤然发烫。当他的匕首即将剜出我左眼时,围观人群突然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我后背的鳄鱼纹路正在皮下蠕动,凸起的鳞片刺破血肉,在阳光下泛出青铜器特有的冷光。

匕首“当啷”落地。阿坤踉跄后退的模样,像极了三年前被疯牛顶翻的货郎。我吐出口中血沫,发现掌心血渍正被皮肤吸收,那些蜿蜒的纹路在掌心聚合成鳄鱼瞳孔的形状。突然涌入的陌生记忆里,我看见阿坤祖父吊死在镇口槐树上的场景——麻绳摩擦颈骨的声响,与此刻阿坤牙齿打颤的节奏完全重合。

当夜全镇的狗都在对着后山嚎叫。我躲在废弃的砖窑里,用烧红的铁片烙合胸前翻卷的皮肉。窑顶漏下的月光里,《守湖志》摊开的书页上,朱砂绘制的鳄鱼正吞食着月光。那些墨线随着我的呼吸起伏,湖心红点位置渗出暗金液体,逐渐凝固成钥匙的形状。

我用断齿咬开从土地庙顺来的铜香炉,熔化的铜汁滴在自制的皮甲上。当第七滴铜液与鳄鱼纹路重合时,皮肤下突然传来鳞片摩擦的窸窣声。月光偏移的刹那,整本古书突然自动翻页,泛黄的纸张上浮现出我此刻锻造护甲的图像,边注的朱批小字正是母亲教我认的第一个字——“忍”。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背着用铜汁加固的鳄皮甲重返万鳄湖。腐臭的湖水里漂浮着死鱼的白肚,鳄群的眼珠在雾气里时隐时现。当第一条鳄鱼扑来时,我主动将左臂送入利齿之间。骨骼碎裂的剧痛中,掌心鳄瞳纹骤然睁开,某种超越视觉的感知力顺着鳄齿蔓延——我能清晰“看见”这头巨鳄胃囊里尚未消化的青铜佩饰,正是族谱记载的守湖令符。

更多的鳄鱼在血腥味中聚拢。我浸泡在血水里的身体逐渐麻木,唯有后背纹路烧灼如烙铁。当第五条鳄鱼将我拖入深水时,书页上的血钥匙突然实体化刺入掌心。在窒息的临界点,湖底淤泥突然裂开漩涡,露出半截嵌满骷髅头的青铜柱。那些空洞的眼窝齐齐转向我,下颌骨开合着吐出混着水藻的古老方言:“第七代守湖人的债,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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