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蜕鳞化蛟

尸油在喉管凝成锯齿状的冰碴时,我正蜷缩在龙王庙残破的脊兽腹中。暴雨冲刷着琉璃瓦上的百年积尘,混着铜绿的污水从裂缝灌入鼻腔,把肺叶腌渍成青铜器出土时的锈绿色。这是被全镇追杀的第九日,右腿溃烂的伤口已孵出蜈蚣状寄生虫,它们啃食腐肉时鳞片摩擦的声响,与檐角铜铃的震颤共振出招魂的韵律。我能清晰感受到每只毒虫吸食骨髓的刺痛,就像七岁那年被锁在祠堂梁上,听着族老们用桃木钉刺穿母亲手掌时的惨叫穿透三寸橡木。

新任巫祝的鹿皮靴碾碎我藏身的瓦当时,怀中的《守湖志》突然渗出混着荧绿鳞粉的黏液。那些液体在残垣断壁间流淌成星宿轨迹,蜿蜒爬向庙后古槐——树干空洞里卡着半枚生锈的长命锁,正是母亲被沉塘前夜挂在我颈间的旧物。"孽种现形!"巫祝挥动淬毒的青铜剑劈来时,我吐出含在舌底的守湖人骨灰——这些从湖底祭坛抠出的碎末遇风即燃,在雨中爆出幽蓝鬼火。助祭们抓挠着爬满磷火的瞳孔惨叫时,我听见古槐根须深处传来铁链拖拽的闷响,节奏与胸口溃烂鳞片的震颤完美契合。

暮色吞没最后一声鸦啼时,我蜷缩在河神庙的藻井夹层啃食霉变的供幡。布帛的腐臭混着香灰在齿间研磨出铁锈味,这滋味让我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寒食节——典当行掌柜将我塞进镇河铁犀牛腹腔,逼我舔舐前人刻在铁壁上的诅咒血书。此刻藻井的彩绘突然剥落,露出底层用尸血绘制的星象图,那些干涸的血迹遇潮复活,化作无数青铜蝌蚪钻入溃烂的耳道。它们在颅腔内重组为青铜编钟的形制,与后背滋生的蛟尾骨刺共鸣出安魂曲的变调。

暴雨夜的河神庙渗水成渊。我扯断嵌入肋骨的青铜箭簇,箭杆附着的铜锈里裹着半片龟甲。当积水漫过锁骨时,整间庙宇突然亮起血红烛光,照见藻井夹层封存的九具巫祝尸骸——他们的天灵盖被凿出北斗七星的孔洞,干瘪的脑髓纹路间刻着我的命理批注。最古老的那具尸骸突然抬起森森白骨,指节缠绕的银链正是母亲被剜目那日挣断的襁褓饰物。腥臭的积水漫过巫祝眼眶时,那些空洞的眼窝突然涌出荧光水蛭,吸盘末端粘连着巫祝法袍的绶带——每根丝线都在雷光中显露出细密的蛟鳞纹。

鳄群的嘶吼穿透九重藻井。我用折断的钟杵刺穿掌心,让血水顺着梁柱渗入河道。当第一条独眼鳄鱼撞碎藻井彩绘时,巫祝珍藏的青铜面具突然爆裂,碎片在空中拼凑出五百年前初代巫祝被活祭的场景——他的舌头仍在青铜鼎里蠕动,每震颤一次都引发河底锁链的崩裂。我趁机抓起巫祝尸骸颅内的铜钉,这些沾染脑髓的凶器在掌心熔化成液态,顺着指缝流进巫祝鹿皮靴的裂缝——他的脚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鳞片,趾甲翻卷成蛟爪的钩状。

浮出水面时正值天狗食日,昏黄的日轮在浊浪中碎成铜钱状的鳞斑。镇民们划着贴满符咒的龙舟围剿,却不知我早已将蛊虫卵种在他们供奉的河神香灰里。当第一个船夫的瞳孔裂成蛟类竖眸,我吹响用巫祝指骨磨制的骨埙,河面顿时腾起万千条带卵的刀鱼——这些嗜血生灵循着埙声钻入人体,在腹腔内孵化出青铜材质的蛊虫。龙舟的哀鸣惊醒了沉睡的蛟骨,整条河道突然隆起山脉般的脊椎,那些嶙峋的骨刺穿透船底,将逃亡者串成血肉经幡悬挂在漩涡之上。

河神庙的青铜磬在子时自鸣,声波震碎了巫祝私藏的龟甲卦盘。我蹲在庙脊残破的螭吻雕像上,看着他们癫狂啃食满地甲骨碎屑,锋利的棱角割破喉管也浑然不觉。月光透过磬身的裂纹,在地上投出巨蛟吞日的剪影,那些蜿蜒的血迹自动汇聚成《守湖志》终章的谶语——原来所谓天灾人祸,不过是蛟灵重生的分娩阵痛。当最后一滴血渗入龟甲缝隙,整座庙脊突然倾斜如蛟龙入水,檐角的镇魂铃化作青铜箭雨,将仓皇逃窜的族老们钉死在河神塑像的獠牙间。

黎明前的阴雨裹着香灰。我蜷缩在龙脉穴眼的溶洞中,用钟乳石滴落的荧绿液体清洗溃烂的耳道。岩壁上嵌着的青铜鉴突然映出四个我:一个正在蜕皮生出蛟角,另一个的胸腔爬满青铜锁链,第三个的双手化作利爪,最后一个却保持着蜷缩在祠堂角落啃食蜡泪的孤儿模样。当洞外传来猎鹰的唳叫,我故意让伤口流出的猩红黏液渗入暗河——那些沾染毒液的水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金属化,叶片边缘生出锯齿状的青铜倒刺,将追兵困死在不断收束的水牢中。他们的惨叫声与十岁那年我被活埋时的闷哼重叠,最终都化作青铜水草上凝结的血琥珀。

正午的日头晒裂龟甲时,我找到了初代巫祝的祭船。腐朽的桅杆上悬挂着九颗风干的头颅,每颗的鼻腔都插着青铜制的听风管。当我把第九支骨管塞进溃烂的鼻孔,整艘祭船突然沉入河底漩涡,那些缠绕船身的青铜锁自动熔解,露出舱底那具与我容貌相同的尸身——他腹腔内蠕动的不是肠胃,而是半块刻满血咒的青铜日晷。晷针由守湖人脊椎磨制,此刻正指向我眉心溃烂的伤口。当我的血滴入晷面凹槽,河面突然浮起九盏青铜灯,灯芯燃烧的正是历代巫祝被割下的舌头,跳动的火苗里不断闪现着母亲被铁钩吊在祠堂横梁的画面。

暮色染红河床时,我站在宗庙废墟上撕开溃烂的腹腔。肋骨间那颗青铜化的蛟心正泵出荧绿毒液,每滴落一次都在地面蚀刻出河图纹路。镇民们匍匐在血泊中的模样,让我想起十三岁那年被铁水浇铸的谷雨日——皮肤焦糊的剧痛与此刻他们被青铜荆棘贯穿的抽搐如此相似。当第一缕月光透过蛟心的缺口投射向河心,整片水域突然沸腾如丹炉,那些沉没的青铜礼器在高温中重熔,化作液态金属包裹住我的躯体。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在龙王庙与老鼠夺食的孤儿——我是青铜日晷上转动的晷针,是蛟灵涅槃的活祭坛,是腐烂了九世轮回才淬炼出的诅咒结晶。而河底突然裂开的深渊中,初代巫祝的尸骸正睁开青铜铸造的竖瞳,他的颌骨开合着发出混着水藻颤音的预言:"当蛟鳞蜕尽人皮,便是阴阳倒悬之时。"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