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灌进鼻腔的刺痛让我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孤儿院的锅炉房漏了煤气,我们像一窝湿透的耗子被赶进冰窖。保管员把最后半块煤饼塞进我怀里时,铁门外的积雪已经漫过膝盖。那种寒冷会从指甲缝里长出冰锥,把人的哭嚎都冻成玻璃碴。
此刻在水底睁开的眼睛被盐分刺得发红,钥匙在掌心烫得像块烙铁。青鸟号的残骸像条腐烂的鲸鱼横卧在三十米深处,船尾螺旋桨上缠着渔网,网上挂满贝壳的骸骨在幽蓝中泛着磷光。我蹬开锈蚀的舷梯往船舱游去,肺叶快要炸裂的瞬间,瞥见驾驶舱玻璃后漂浮着什么东西——是半张泡胀的合影,照片里穿水手服的女人举着翡翠尾戒,戒指在深海压强下诡异地维持着完整轮廓。
氧气耗尽前我抓住生锈的救生圈浮出水面。东港灯塔的探照灯扫过时,照见我手臂上渗血的伤口正把海水染成淡红的丝缕。那些血珠让我想起十六岁生日那晚,在屠宰场后巷被醉汉用碎酒瓶划开肩膀时,血也是这样在雨洼里晕开成畸形的花。不同的是此刻腰间别着的防水袋里,多了一本从船长室铁柜撬出的航行日志,皮质封面嵌着的铜钉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废弃防波堤下的涵洞是我的临时栖身处。用塑料袋兜着的最后半个冷馒头已经长满绿毛,我嚼着发苦的霉斑,就着打火机的微光翻看日志。1987年2月29日的记录页被整张撕去,残留的纸缘沾着某种暗紫色污渍。翻到末页时,夹层里滑出半枚翡翠尾戒,戒圈内侧刻着"S.M"的缩写,与孤儿院地窖铁盒里那截断指骨的刻痕完全吻合。
后半夜的潮水漫进涵洞时,我摸到左腿伤口里嵌着块锯齿状铁片。这是三天前在船坞躲避追兵时,从生锈的卷闸门上刮下来的。当时疤脸的手下举着强光手电筒扫过堆满油桶的巷道,我蜷缩在装鱼内脏的塑料筐里,腐烂的鱿鱼触须粘在脸颊上,和他们鞋底碾过积水的声音一样令人作呕。
防波堤外突然响起引擎的轰鸣。我裹紧偷来的防水布缩进阴影,看见三艘快艇切开墨色的海面,艇首站着穿黑色胶衣的人影。他们手中的金属探测器正在扫描海底,蓝光扫过之处,成群的银鱼像被惊扰的亡魂般四散奔逃。当探测器指向青鸟号沉船位置时,领头者耳垂的翡翠尾戒在月光下闪过寒光——那正是照片上水手服女子戴着的戒指。
我在涨潮前逃离涵洞。湿透的帆布鞋踩着结冰的柏油路,每步都像走在刀尖。码头值班室的铁栅栏后飘来方便面香气,守夜人正在看午夜剧场的老电影。黑白画面里,女主角举起的手枪枪管纹着蜘蛛图案,与疤脸耳后的纹身如出一辙。屏幕的反光中,我瞥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左肩胛骨位置的旧伤疤因寒冷而发紫,那是十四岁那年被孤儿院厨娘用铁勺烫出的十字形烙印。
穿过冷冻厂后墙的破洞时,腐臭的鱼血味扑面而来。停尸间般的低温让伤口暂时麻木,我踩着结霜的货箱攀上通风管道。去年冬天为了偷半箱过期罐头,我曾像壁虎般在这布满铁锈的管道里爬行过十七米。不同的是此刻怀里揣着的航行日志正在散发诡异的温度,仿佛里面囚禁着某个渴望破纸而出的火种。
管道尽头透出昏黄的光。我透过生锈的格栅看见疤脸正在和穿胶衣的男人交谈,他们身后的铁桌上摊开着接生记录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泛船浦教堂的弥撒照片,前排跪着的孕妇手腕系着红绳,绳结打法与青鸟号日志里夹着的翡翠尾戒挂链完全相同。疤脸突然举起消防斧砍向铁桌,飞溅的木屑中,半枚带编号的铅封滚到我的正下方——那串数字正是我孤儿院编号的前六位。
爆炸的气浪比声音先到。通风管在剧烈震颤中崩开裂缝,我随着坍塌的管道坠入黑暗。后脑撞上水泥地的瞬间,记忆如打碎的鱼缸倾泻而出:六岁那年躲在圣像画后的密室,看着穿修女服的女人往牛奶里倒白色药粉;十二岁在锅炉房发现的那捆用油布包裹的脐带;还有十五岁暴雨夜,那个戴着翡翠尾戒的手将注射器扎进我静脉时,针管里晃动的蓝色液体......
醒来看见的第一个画面是天花板垂落的蛛网,蛛丝上串着二十三粒鱼眼珠。腐臭的咸鱼桶围成囚笼,远处传来铁链拖曳的声响。被反绑的双手摸到身后潮湿的砖缝,那里嵌着半片锋利的牡蛎壳。割开绳结的三十七秒里,我数着疤脸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就像童年时数着孤儿院阁楼漏雨的滴答声。当最后一根纤维断裂时,通风管外突然传来海鸥凄厉的啼叫,月光从裂缝漏进来,照见墙角那具穿着水手服的骷髅——它缺失的左手小指上,套着半枚带血沁的翡翠尾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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