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夏,我在热河行宫收到一封密折,手竟不自觉地发抖。
折子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揆叙所上,详列太子胤礽三十条罪状:截留贡品、私结外官、勒索藩邸...最令我震怒的是最后一条——"阴伺皇上起居,形同魇镇"。
"传胤礽!"我一把将密折摔在地上,朱砂溅落如血。
胤礽姗姗来迟。这个我寄予厚望的嫡子,如今已是个三十四岁的俊朗男子,眉眼间依稀可见赫舍里皇后的影子。他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皇阿玛唤儿臣有何急事?"
我将密折掷到他面前:"自己看!"
胤礽草草翻阅,嘴角竟浮起一丝冷笑:"又是这帮言官搬弄是非..."
"是不是事实?"我打断他,"朕问你,上月江南织造进贡的二十匹云锦,是不是被你截留了?"
胤礽满不在乎地掸了掸衣袖:"儿臣大婚在即,用些绸缎算什么?"
"那结交兵部侍郎托合齐呢?"我步步紧逼,"你一个太子,私下联络兵部官员想干什么?"
胤礽脸色微变,随即反唇相讥:"皇阿玛不也常召见外臣?怎么,只许州官放火?"
"放肆!"我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你眼里还有没有君臣父子!"
"君臣?父子?"胤礽突然大笑,竟一把撕碎密折,"皇阿玛在位四十七年,可曾想过儿臣等了多久?"他双眼赤红,声音嘶哑,"您知道满朝文武背后叫我什么吗?'四十年太子'!"
我浑身发冷,仿佛看见一头养了三十年的狼,终于露出獠牙。胤礽的眼神我太熟悉了——那与我当年智擒鳌拜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滚出去。"我指着殿门,声音出奇地平静。
胤礽昂首而出,连礼都不行。我独坐良久,直到暮色笼罩行宫。苏麻喇姑悄声进来点灯,见我面色铁青,吓得跪地不语。
"姑姑,"我突然问,"朕是不是...老了?"
苏麻喇姑浑身一颤:"皇上正值鼎盛..."
"那为什么太子等不及了?"我苦笑,"还是说,朕在位太久,挡了别人的路?"
那夜我辗转难眠,恍惚间梦见赫舍里皇后。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抱着刚出生的承祜,冲我温柔地笑。我想上前,她却连连后退,最终消失在迷雾中。
"皇后!"我惊呼而醒,发现枕巾已湿。
回京后,我密令粘杆处彻查太子党羽。随着调查深入,一个庞大的网络浮出水面:六部中有十余位官员暗中投靠胤礽,甚至内务府都有他的人。最令我心惊的是,毓庆宫的太监供出,胤礽常在深夜模仿朕的笔迹练习朱批!
"皇上,事不宜迟。"索额图跪在地上,这个曾力保太子的老臣如今一脸决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天,父皇临终前将江山托付给我时的眼神。如今历史重演,只是角色对调——我成了那个即将被儿子取代的老人。
"拟旨吧。"我长叹一声。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四,我在畅春园召集诸王大臣,当众宣布废黜太子。诏书念到"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时,胤礽突然狂笑不止,被侍卫强行拖出。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唯有八阿哥胤禩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废太子后,我大病一场。高烧中,我恍惚看见无数人影在床前晃动:鳌拜、吴三桂、郑经、噶尔丹...最后是胤礽,他穿着龙袍站在远处冷笑。我想抓住他,却扑了个空。
"皇上!"苏麻喇姑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太医说您是忧思过度..."
"传胤禔。"我虚弱地挥手。
皇长子胤禔匆匆赶来,这个三十七岁的汉子跪在病榻前,眼中满是期待。我岂会不知他的心思?这些年他虽被封为直郡王,却一直不甘居于太子之下。
"你暗中请喇嘛诅咒太子,真当朕不知道?"我单刀直入。
胤禔面如土色,连连叩首:"儿臣冤枉..."
"够了。"我打断他,"朕今日不治你的罪,但你记住——"我强撑起身,盯着他的眼睛,"朕能给,也能收。"
胤禔浑身发抖,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我疲惫地躺回去,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这就是我的儿子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盯着龙椅,却不知坐上那位置的滋味。
病愈后,我独自登上景山。秋风吹动满山黄叶,远处紫禁城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三十三年前,赫舍里皇后就是在那座宫殿里,拼死生下胤礽后香消玉殒。
"皇上,天凉了。"苏麻喇姑为我披上斗篷。
"姑姑,你说皇后若在天有灵,会怪朕吗?"
苏麻喇姑沉默良久:"娘娘最希望的,是皇上和太子都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我苦笑。这深宫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平安喜乐。得了天下,却失了儿子,这就是帝王的宿命吗?
废太子后,朝中暗流汹涌。
表面上,诸皇子对我更加恭顺,每日请安问膳从不间断。但粘杆处的密报如雪片般飞来:大阿哥胤禔频繁联络蒙古王公;三阿哥胤祉广结文士,著书立说;八阿哥胤禩最是活跃,半个朝廷的官员都去他府上"议事"...
"皇上,这是今日的名单。"粘杆处统领递上一份折子,上面列了二十多位造访八贝勒府的大臣。
我扫了一眼,冷笑连连:"好啊,六部尚书去了四个,大学士去了俩。"最令我痛心的是,佟国维这个国舅爷也在列。他可是我生母孝康章皇后的亲弟弟!
"要收网吗?"统领做了个抓捕的手势。
我摇头:"再等等。"钓鱼要放长线,我倒要看看,这群跳梁小丑能闹到什么地步。
深秋的一夜,我换上便装,带着两个侍卫悄悄出宫。八贝勒府灯火通明,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我们绕到后院,顺着侍卫统领事先买通的路线,潜入一间紧邻花厅的耳房。
透过雕花隔扇,花厅内的情形一览无余。胤禩端坐主位,下面跪着十几位官员,为首的竟是大学士马齐!
"八爷,"马齐谄笑道,"太子已废,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啊。"
胤禩故作谦逊:"马中堂言重了。本王才疏学浅..."
"八爷仁厚,天下归心!"众人齐声道,竟有人高呼"万岁"。
我气得浑身发抖。好个"八贤王",好个"天下归心"!正要踹门而入,忽听胤禩问:"四哥那边有什么动静?"
"雍亲王闭门读书,少见外客。"马齐答道,"不过..."
"不过什么?"
"粘杆处最近盯得紧,咱们的人发现巴尔泰常去雍王府。"
我心头一震。粘杆处统领巴尔泰去老四府上做什么?回宫后,我立即召巴尔泰问话。
"回皇上,"巴尔泰跪在地上,额头冒汗,"雍亲王上月捡到一只信鸽,腿上绑着西北军情,他担心事关边防,就..."
"就私自截留了军报?"我冷笑,"好个闭门读书!"
原来老四也不安分。我挥手让巴尔泰退下,独自在乾清宫踱步。九个成年皇子,除了老实巴交的五阿哥和七阿哥,几乎个个心怀鬼胎。这就是天家父子吗?
次日早朝,我故意问群臣:"太子已废,诸卿以为谁可继立?"
佟国维第一个出列:"八阿哥天资聪颖,仁厚孝悌..."
"哦?"我打断他,"舅舅何时与老八这般熟稔了?"
佟国维顿时语塞。我冷笑一声,又点马齐的名:"马爱卿以为如何?"
马齐硬着头皮道:"八阿哥确是人选之一..."
"之一?"我突然提高声音,"那其他是谁?大阿哥?三阿哥?还是..."我故意顿了顿,"四阿哥?"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我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地跪着的臣子。
回到南书房,我翻出胤禩去年上的请安折子,上面写着"儿臣日夜苦读圣贤书,惟愿修身齐家,为皇阿玛分忧"。多么冠冕堂皇!我朱批的"甚慰朕心"四字,如今看来何其讽刺。
"皇上,"苏麻喇姑轻声进来,"四阿哥求见。"
我有些意外:"传。"
胤禛进来时一身素袍,手里捧着几卷书。这个儿子向来寡言少语,在众皇子中存在感最低。
"儿臣近日读《资治通鉴》,有几点不明,特来请皇阿玛指点。"他恭恭敬敬地跪下,将书呈上。
我翻开一看,书中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有些地方还夹着小纸条。字迹工整,见解独到,看得出是真下过功夫的。
"起来吧。"我语气缓和了些,"难得你用心读书。"
胤禛却不起来:"儿臣还有一事禀报。"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儿臣昨日在府门前捡到的。"
信是写给胤禩的,落款竟是甘肃提督!内容大意是说已按八爷吩咐,在军中安插亲信,只待来日...
我强压怒火:"为何不早呈上?"
"儿臣..."胤禛低头,"不敢离间兄弟。"
好个"不敢离间兄弟"!我盯着这个看似木讷的儿子,突然意识到,他或许比那些张扬的兄弟更危险——咬人的狗不叫。
"你做得对。"我和颜悦色地说,"下去吧。"
胤禛退下后,我立即传谕甘肃提督进京述职,同时密令山西巡抚暗中接管其军务。不管老四出于什么目的,这封信确实帮了大忙。
转眼到了年关。按照惯例,皇子们要向我进献年礼。往年都是些珍玩古董,今年却别有深意:胤禩献上一尊白玉送子观音,暗讽我年老无嗣;胤禔更露骨,直接送了本《贞观政要》——谁不知道唐太宗是通过玄武门之变上位的!
唯独胤禛的礼物别出心裁:一匣子他亲手抄写的佛经,字迹工整如刻。附笺上写着:"儿臣在潭柘寺为皇阿玛祈福一月,惟愿圣体安康。"
"四阿哥倒是有心。"苏麻喇姑点评道。
我轻哼一声:"太有心了。"这些年我潜心佛法,老四就投其所好,这份心机比他那些兄弟高明多了。
正月十五,我在乾清宫设家宴。诸皇子携家眷入宫,表面上一团和气。酒过三巡,胤禩突然举杯:"儿臣祝皇阿玛福寿绵长,早日选定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席间瞬间安静。我慢慢放下酒杯:"老八这是替朕操心?"
"儿臣不敢。"胤禩跪下,却仍昂着头,"只是百官确有议论..."
"百官?"我冷笑,"是你府上那些'百官'吧?"
胤禩脸色煞白。我起身离席,这场所谓的"家宴"不欢而散。
当夜,粘杆处送来急报:胤禔与蒙古喇嘛往来密切,疑似在行"魇镇"之术!搜查其府邸时,果然在密室发现写着胤礽生辰八字的小人,浑身扎满银针。
"混账东西!"我怒不可遏,"传旨,革去胤禔郡王爵,圈禁高墙!"
至于胤禩,我暂时没动他。倒不是心软,而是需要留着他牵制其他皇子。张廷玉曾不解地问:"皇上既知八阿哥结党,为何..."
"让他们互相牵制,"我淡淡道,"总比联起手来对付朕强。"
张廷玉悚然。这就是帝王心术——即便对亲生骨肉,也要讲究制衡。
康熙五十一年秋,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复立为太子仅三年的胤礽,再次结党营私!
"皇上,这次证据确凿。"索额图呈上一叠密信,"太子与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等人秘密结盟,约定一旦...一旦山陵崩,立即控制九门。"
我翻看着这些信件,心如刀绞。四年前,我顶着压力复立胤礽,就是念在赫舍里皇后的情分上,再给他一次机会。没想到...
"传太子。"
胤礽来时一脸倨傲。这个三十八岁的储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撕毁奏折的狂躁青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沉稳。
"皇阿玛唤儿臣何事?"他敷衍地行了个礼。
我将密信推过去:"解释。"
胤礽草草浏览,竟笑了:"就这些?"他从容地掸了掸衣袖,"儿臣身为储君,结交几个大臣有何不可?"
"结交?"我指着其中一封信,"'京师防务尽在掌握',这是简单的结交?"
"皇阿玛,"胤礽突然直视我的眼睛,"您当年除鳌拜、平三藩时多大年纪?儿臣今年三十八了,您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我浑身一震。是啊,我像他这么大时,早已亲政二十余年。可这不是他结党营私的理由!
"朕还没死呢!"我一掌拍在案上,"你就这么急着坐这把椅子?"
胤礽冷笑:"这把椅子迟早是儿臣的。皇阿玛难道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句话如利剑穿心。我颓然坐回龙椅,突然觉得无比疲惫。这个儿子,我教了三十八年,却教不会他最基本的忠孝之道。
"滚出去。"我无力地挥手。
胤礽昂首而去,连礼都不行。我独坐良久,直到暮色笼罩大殿。苏麻喇姑进来点灯,见我面色灰败,吓得跪地不语。
"姑姑,"我轻声问,"朕是不是...太失败了?"
苏麻喇姑老泪纵横:"皇上..."
"三十八年心血,就养出这么个东西。"我苦笑着翻开一本旧册子,是胤礽十岁时临摹的《孝经》,上面有我朱批的"字有进步"。多么讽刺!
康熙五十一年十月初一,我再次下诏废黜太子。这一次,我彻底心灰意冷,决定不再立储。
"皇上三思啊!"张廷玉跪地苦谏,"国本不可空虚..."
"朕的儿子们,"我冷笑,"没一个配坐这个位置!"
废太子后,我大病一场。高烧中,我恍惚看见赫舍里皇后站在床前,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皇上,"她轻声说,"承祜本性不坏,是这深宫...把他变成了怪物..."
"皇后!"我想抓住她的手,却扑了个空。
病愈后,我独自登上景山。寒风刺骨,远处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覆着薄雪,像戴了孝。三十四年前,赫舍里就是在那座宫殿里,拼死生下我们的儿子。
"皇上,回宫吧。"苏麻喇姑轻声劝道,"天太冷了。"
我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布老虎——这是胤礽周岁时最喜欢的玩具。我松手,布老虎被寒风吹走,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回宫路上,我遇见胤禛。这个儿子一身素袍,手持念珠,像是刚从佛堂出来。
"皇阿玛圣安。"他恭恭敬敬地跪下,"儿臣在潭柘寺为皇阿玛祈福七日,今日才回。"
我盯着他低垂的头顶,突然问:"老四,你想当太子吗?"
胤禛浑身一颤,额头抵地:"儿臣...不敢妄想。"
"是不敢,还是不想?"
"儿臣惟愿皇阿玛福寿安康。"他答得滴水不漏,"至于储位...皇阿玛圣明独断。"
我冷笑一声,从他身边走过。这个儿子太聪明了,聪明得可怕。
当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站在乾清宫的龙椅前,九个儿子围在四周,都穿着龙袍。我想喝退他们,却发不出声音。突然,龙椅上的蟒龙活了,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
惊醒时,满身冷汗。更漏显示才三更天。我披衣起身,来到南书房,翻出《资治通鉴》中关于玄武门之变的记载。李世民杀兄逼父,最终成为一代明君。历史,会不会在我死后重演?
"皇上..."苏麻喇姑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姑姑,你说朕这些儿子里,"我合上书卷,"谁最像朕?"
苏麻喇姑沉默良久:"老奴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四阿哥...心思缜密,沉得住气。"她小心翼翼地说,"很像皇上年轻时..."
我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心中已有计较。或许,真正的继承人,恰恰是最不显山露水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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