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康熙日记之龙御归天

康熙六十一年冬,我在乾清宫暖阁批阅奏章时,一滴朱砂突然从笔尖坠落,在黄绫奏折上晕开如血。

"皇上?"苏麻喇姑轻声唤道。

我这才惊觉自己竟握着朱笔发呆许久。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雪,琉璃瓦上已覆了薄薄一层白。更漏显示已是亥时三刻,我却毫无睡意。

"传张廷玉。"

年轻的翰林学士匆匆赶来,袍角还沾着雪粒。我让他坐在案前,自己则踱到窗前。紫禁城的雪夜格外寂静,只有风掠过檐铃的叮当声。

"张衡臣,"我突然问,"你读过《韩非子》吗?"

张廷玉一怔:"臣...略知一二。"

"《说难》篇讲,龙喉下有逆鳞径尺,若有人撄之,则必杀人。"我摩挲着窗棂上的冰花,"朕这些儿子,个个都在碰朕的逆鳞。"

张廷玉不敢接话。我转身从多宝格取出一叠密折扔在案上:"看看吧。"

这些是粘杆处近日密报:胤禩府上夜夜笙歌,九卿过半出入其门;胤禵在西北军中私会准噶尔使者;胤祉纠集文人编撰《古今图书集成》,却在序言中暗藏僭越之词...最令我寒心的是废太子胤礽,被圈禁在咸安宫还不安分,竟通过太监与外界传递密信。

"皇上..."张廷玉额头渗出细汗。

"朕这些儿子,"我冷笑,"没一个让朕省心的!"

张廷玉小心翼翼地问:"四阿哥近来..."

"老四?"我神色稍霁,"他倒老实,整日在府中念佛抄经。"说着从案头取出一卷工整的《金刚经》,"前日刚送来的。"

张廷玉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疑虑——胤禛表现得太过完美,反而可疑。但粘杆处盯了他三年,确实没发现任何结党营私之举。

"朕老了。"我忽然长叹,"当年擒鳌拜、平三藩时,三天三夜不睡都不觉累。如今批两个时辰奏折就眼花..."

张廷玉跪地:"皇上万寿无疆!"

"万寿?"我苦笑,"秦始皇求仙问道,不也只活了四十九岁?朕今年六十有九,够本了。"

话虽如此,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却是事实。左腿风湿痛得厉害,夜里常咳醒。太医们战战兢兢开了一堆方子,却不见起色。

"退下吧。"我挥挥手,"今日这些话,出朕之口,入尔之耳。"

张廷玉叩首退出。我独坐灯下,翻出胤礽幼时习字的描红本。那歪歪扭扭的"天地玄黄"四字旁,有我朱笔圈的红圈。一滴老泪突然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次日早朝,我强打精神出现在太和殿。群臣山呼万岁,我却注意到几个大臣偷偷交换眼色。礼部尚书奏请冬至祭天事宜时,我故意咳嗽几声,立刻感受到殿内气氛微妙变化——有人担忧,有人窃喜。

"皇上,"大学士马齐出列,"臣请早定储位,以安天下之心。"

又来了!我眯起眼睛:"马齐,你这是第几次上这种折子了?"

马齐硬着头皮:"第七次..."

"朕看你是老糊涂了!"我一掌拍在龙椅上,"来人,革去马齐大学士衔,发回原籍!"

满朝震悚。我冷眼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胤禩身上。这个"八贤王"面如土色,双手微颤——马齐可是他的铁杆党羽!

退朝后,我召太医诊脉。院使孙之鼎把脉良久,眉头越皱越紧。"有话直说。"我淡淡道。

"皇上..."孙之鼎跪地,"肝郁气滞,心血不足,需静养..."

我冷笑:"是不是还说朕忌动怒、忌忧思?"当皇帝的,这两样哪样避得开?

孙之鼎以头抢地,不敢作答。我挥手让他退下,独自来到奉先殿。列祖列宗的牌位静静矗立,烛光映照着一个个年号:天命、天聪、崇德、顺治...

"皇阿玛,"我在顺治帝牌位前跪下,"儿子该怎么办?"

殿内只有长明灯轻微的爆芯声。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父皇年轻时的面容,他对我摇头叹息:"玄烨,你比朕强,至少没被儿子气得要出家..."

回宫路上,我突发奇想绕道去南薰殿。这里珍藏着历代帝王画像,平日少有人来。推开尘封的大门,我让侍卫在外等候,自己举着烛台一幅幅看过去。

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这些开创之君的眼神何其相似——锐利、果决,又带着深深的孤独。最后我停在太祖努尔哈赤的画像前,这位开创大清基业的祖父正用鹰隼般的目光俯视着我。

"皇爷爷,"我轻声道,"您当年立储时,可曾犹豫?"

画像自然不会回答。但我知道,太祖晚年同样饱受储位之争困扰,最终选择了最不像自己却最稳重的皇太极——也就是太宗。

烛光摇曳中,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或许,守成之君需要的不是最像自己的儿子,而是最能保住江山的那个人。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我决定做一场测试。

那日早朝,我故意步履蹒跚,说话间突然"晕厥"。在众人惊呼声中,我被抬回乾清宫。太医们进进出出,药香弥漫。苏麻喇姑红着眼眶守在榻前,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

"演得像些。"趁无人时,我低声嘱咐她。

苏麻喇姑会意,悄悄在熏香里加了安神的药材,让寝宫终日笼罩在病气中。我则安心躺在床上,通过粘杆处的密报观察外界反应。

第一份密报午后即至:胤禩府上聚集了二十多位大臣,据内线报告,他们已在商议"后事";傍晚传来第二份:胤禵派心腹快马加鞭赶往西北大营;最令人心寒的是第三份:咸安宫的胤礽竟问太监"皇上何时驾崩"...

"皇上,四阿哥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了。"苏麻喇姑轻声说,"求见您。"

我心头微动:"让他进来。"

胤禛进门时双眼通红,显然哭过。这个四十五岁的汉子跪在榻前,声音哽咽:"皇阿玛...儿臣在潭柘寺请了平安经..."

我虚弱地伸出手,他立即双手捧住。那掌心温暖干燥,没有丝毫颤抖。"老四..."我故意气若游丝,"若朕有不测..."

"皇阿玛必能康复!"胤禛突然激动起来,"儿臣已请西藏活佛诵经祈福,还..."

"若有万一,"我打断他,"你觉得谁可继大统?"

胤禛浑身一震,随即重重叩首:"此乃皇阿玛独断之事,儿臣不敢妄言。只求...只求皇阿玛给个准话,好让儿臣知道该追随哪位兄弟..."

好个以退为进!我心中暗叹。这番话看似谦卑,实则表明他只忠于我的选择,而非某个兄弟。

"去吧。"我闭上眼,"朕累了。"

胤禛退下后,我从榻上坐起,让苏麻喇姑取来密折。粘杆处最新报告:胤禛这几日除了去潭柘寺,就是闭门不出,连最亲近的幕僚邬思道都没见。

"皇上,要收网吗?"苏麻喇姑问。

我摇头:"再等等。"

三天后,我"病情"突然"加重"。太医院院使当众摇头叹息,宫中开始秘密准备后事。这下连孝惠章皇太后都惊动了,老太太坐着肩舆来乾清宫,一见我就老泪纵横。

"皇额娘别哭,"我趁扶她时低语,"儿子没事。"

太后一愣,随即会意,配合着演了出悲情戏。她老人家临走时捏了捏我的手心,眼中满是欣慰。

当晚,粘杆处送来最关键的密报:胤禩派心腹联络九门提督隆科多,许诺继位后封他为一等公;胤禵则密令甘陕驻军向京城移动;而胤禛...竟在佛堂诵经整夜,连府门都没出。

"够了。"我放下密报,"明日'康复'。"

次日清晨,当我在太监搀扶下出现在乾清门时,满朝震惊。几个胤禩党羽面如死灰,胤禵更是汗如雨下。只有胤禛平静如常,眼中满是真诚的喜悦。

"朕这几日虽在病中,却耳聪目明。"我扫视群臣,"有些人,巴不得朕早死啊!"

胤禩扑通跪地:"皇阿玛明鉴,儿臣..."

"闭嘴!"我厉声打断,"隆科多已经招了!"

其实隆科多什么都没招,但这虚晃一枪立刻让胤禩瘫软在地。我当即下旨:胤禩革去贝勒爵,圈禁宗人府;胤禵召回京城问话;其余党羽交由刑部严审。

退朝后,我留下胤禛。"老四,"我直接问,"知道朕为何独独没处置你吗?"

胤禛跪得笔直:"儿臣愚钝..."

"因为你沉得住气。"我盯着他的眼睛,"这江山,需要的不是最聪明的皇帝,而是最有耐心的那个。"

胤禛浑身一颤,重重叩首,额头抵在金砖上久久不起。

阿哥们在寝宫外跪了一地,我却只让胤禛一人进来。这个儿子跪在榻前,双手捧着药碗,眼圈通红。

"老四,"我示意他靠近,"知道正大光明匾后有什么吗?"

胤禛一怔:"儿臣不知..."

"那里有个密匣。"我喘了口气,"朕的传位诏书就在里面。"

胤禛手中的药碗"当啷"一声落地,褐色的药汁溅在龙纹地毯上,像一幅抽象的画。

"皇阿玛..."他声音哽咽,"儿臣...不敢..."

"听着,"我强撑着力气说,"朕走后,第一件事就是收隆科多的兵权。此人首鼠两端,不可重用。"

胤禛连连点头。我又嘱咐了几件要事:善待兄弟但不可纵容,继续推行摊丁入亩,警惕准噶尔动向...说到后来,气息越来越弱。

"还有..."我突然抓住他的手,"对天下百姓...好点..."

胤禛泪如雨下:"儿臣谨记!"

我疲惫地闭上眼,恍惚间仿佛回到六十年前的那个雪天。八岁的我站在太和殿前,看着跪满庭院的文武百官,心中充满惶恐与迷茫。如今轮回圆满,该放手了。

"你们都出去吧。"我挥挥手,"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退下后,我让苏麻喇姑从箱底取出一方旧手帕。那是赫舍里皇后年轻时绣的,角上还缀着她的小像。我将手帕贴在胸口,仿佛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幽香。

"皇上..."苏麻喇姑跪在榻前,老泪纵横。

"姑姑,"我轻声说,"朕这一生,对得起江山社稷,唯独对不起两个人。"

"一个是赫舍里,一个是胤礽。"

苏麻喇姑泣不成声。我望着帐顶的蟠龙纹,思绪渐渐飘远。恍惚中,我仿佛看见胤礽幼时在御花园扑蝶的身影,那欢快的笑声如此清晰...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戌时,我在畅春园溘然长逝。据《清圣祖实录》载,是夜"星斗摇摇欲坠,霜天寂历,万籁无声"。

后来我听说,胤禛继位后,果然依我遗诏行事:厚葬、善待兄弟、勤政爱民。虽然史家对他评价褒贬不一,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保住了大清,并将其推向鼎盛。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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