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起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帘,姑苏城外三十里的悦来客栈像头垂死的兽匍匐在官道旁。姜黎数着屋檐坠落的雨滴,第三十二滴撞碎在青石板上时,他听见了铁马铃铛的异响——本该随风晃动的铜铃,此刻发出的是剑刃挑断丝线的铮鸣。

三年前巴蜀唐家堡灭门夜,他听过同样的声响。

"客官,添壶酒吧?"店小二的声音在楼梯拐角响起,尾音带着古怪的颤抖。姜黎摩挲着青瓷杯沿,杯底沉着的碧螺春突然逆时针打旋——这是"听雨辨位"练到第七重才能察觉的杀气。

刀出鞘的瞬间,十七枚透骨钉钉入他方才坐着的位置。楠木椅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里碎成齑粉,一片木屑掠过他耳垂,血珠坠入茶汤晕开涟漪。

"好刀。"阴影里传来砂纸磨铁般的笑声,"但不够快。"

姜黎的刀悬在半空,刃上凝着将落未落的血滴。他闻到了血腥味,混着极淡的栀子香——两个时辰前那个撞进客栈的妇人,发间飘的就是这种香。

烛火复明时,三个黑衣人倒挂在房梁。他们的四肢关节反向弯曲,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为首者展开精钢折扇,三十六根毒针在光下泛着孔雀蓝。

"唐门阎王帖?"姜黎冷笑,"上月唐家堡失窃的七把,原是喂了狗。"

折扇袭来的刹那,姜黎的刀突然凝滞。毒针擦着他咽喉飞过时,刀锋恰好掠过对方腕脉。黑衣人腕间爆开血花,毒针却扎进了同伴眼窝。第三人转身欲逃,被姜黎掷出的刀鞘击碎膝盖骨。

"鬼手判官...已在..."黑衣人嘶吼时露出舌底青莲刺青,那是唐门"傀儡降"的烙印。三支袖箭突然贯穿他咽喉,老掌柜握着机匣的手在发抖,箭头发黑——他连自己的兵器都淬了牵机毒。

马蹄声撕裂雨幕,戴青铜面具的男人踏雨而来。积水在他靴底蒸成血雾,面具内侧"甲戌年霜降"的刻痕刺痛姜黎的眼——那正是七星门三百弟子毙命之日。

"匣子。"判官的声音像钝刀刮骨。他亮出漆黑右手,指甲暴长三寸,泛着尸绿。

刀锋相撞迸出火星的刹那,姜黎瞥见对方指甲缝里的白梅瓣。二楼突然传来婴儿啼哭,判官攻势骤乱。姜黎旋身踢翻酒坛,二十年陈的女儿红泼在面具上,蚀出七个星状孔洞。

月光穿过孔洞照在溃烂的脸上,姜黎浑身发冷——溃烂的皮肉间,青色血管竟组成北斗七星图。

"他们骗我..."判官撕开衣襟,脓血淋漓的胸口纹着半幅塞外地图,"逍遥庄...解药..."未及说完,他的眼球突然爆裂,脑浆溅在酒坛上蚀出北斗凹痕。

婴儿哭声引姜黎破开二楼厢房。素衣女子背对房门,正用孔雀翎逗弄襁褓。她发间白梅沾着血珠,转身瞬间,姜黎的刀哐当坠地。

"阿黎还是心软。"白芸轻笑,翎尖抵住婴儿太阳穴。这是他师姐,三年前用碎月刀在他心口刻下残月伤的人。

襁褓散开,露出中空木匣。白雾喷涌时,姜黎的刀已抵住她咽喉,却再难进半寸——白芸颈间的半截铁链,与他腕上残链严丝合缝。

"师父临终前让我交给你。"她扯断锁链抛来,"月圆夜带它去逍遥山庄,你会知道我们为何被弃。"

白雾散尽,窗前只剩飘零的白梅。姜黎回到大堂,老掌柜的尸身旁刻着"月圆夜,逍遥血",掰开死者右手,半块玉珏与妇人残片拼成完整七星。

木匣开启的刹那,羊皮地图自燃成灰。金箔残片刻着"甲戌年霜降",正是师父咽气的日子。判官的尸体已化血水,后背皮肤却完好无损——浸血的地图上,朱砂白梅泛着磷光指向西北。

门槛处白梅瓣无风自动,聚成箭头。染血的花瓣浮现蝇头小楷:"子时三刻,地宫开"。姜黎束紧铁链时,发现所有尸体后颈都有白梅烙痕——与三年前师父尸身上的如出一辙。

客栈外的老槐树上,七道新刻刀痕组成北斗。树皮渗出的汁液猩红如血,最后一片白梅飘落脚边,背面用血写着:"小心活死人"。

寅时二刻,雨歇云开。姜黎在马厩发现具无脸尸,穿着与他相同的灰布短打。尸体掌心攥着半枚虎符——正是他七日前在扬州黑市遗失的那块。

揭开尸体的衣襟,心口处赫然是新鲜的残月刀疤。姜黎的刀突然震颤,月光下,那刀疤竟与他胸前的旧伤完美重合。

马槽深处传来细微响动。姜黎挑开草料,发现个昏迷的哑巴姑娘。她腕间银铃刻着逍遥庄徽记,怀中掉出的绢帕上,歪斜绣着两句诗:

"白梅染血终不悔,残月照影始知空"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客栈突然起火。火舌舔舐处,墙皮剥落露出密密麻麻的符咒——正是七星门禁术"血梅烙魂阵"的阵纹。

哑巴姑娘腕间的银铃在晨光里泛青。姜黎数过铃铛上的刻痕,七道浅纹组成梅枝形状——这是逍遥山庄三等侍女的标记。当她颤抖的手指蘸着血水在地上画出残缺地图时,姜黎突然按住她肩头。

"你知道白梅烙魂阵。"这不是疑问。姑娘瞳孔骤缩,猛地扯开衣襟——心口处三瓣白梅烙痕正在渗血。

客栈外的老槐树突然爆燃。火舌舔舐树皮时,那些猩红汁液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姜黎拽着哑女滚进马槽,爆炸的气浪掀翻整面院墙。烟尘中,七具焦尸呈北斗状排列,每具尸体的天灵盖都钉着青铜棺材钉。

"七煞锁魂..."姜黎的刀尖在颤抖。这是七星门禁术,需用至亲之血为引。焦尸右手小指皆被切断,断口处露出森森白骨——与客栈妇人的断指如出一辙。

官道上,姜黎的马车碾过积水。哑女蜷在角落,用炭笔在车板写:"庄主夫人每日申时采露"。当写到"露"字第三笔时,她突然抽搐,耳孔流出黑血。

姜黎扯开她发髻,发现后颈插着三寸银针。针尾雕着白梅,与客栈焦尸体内的棺材钉纹路一致。银针拔出的瞬间,哑女喉间发出非人尖啸,瞳孔泛起琥珀色。

"噬心蛊。"姜黎的刀鞘压住她咽喉,"逍遥庄用唐门禁术控制下人?"

马车突然急停。路中央跪着个披麻戴孝的童子,怀抱着缺角的灵牌。姜黎看清牌位上"先妣白芸之位"的刻字时,童子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钢牙。

童子暴起的瞬间,麻衣碎成蝶舞。他指尖弹出的不是暗器,而是自己的牙齿——三十六颗钢牙组成天罗地网。姜黎旋身挥刀,刀刃与钢牙相撞迸出蓝火。

"好个碎月刀!"童子的声音苍老如八十老叟,"可惜月残了。"他双手结印,钢牙突然回旋,在车厢内壁刻出北斗七星图。哑女突然暴起,用银铃勒住姜黎脖颈。

刀光闪过,银铃碎成七瓣。哑女踉跄后退,胸口白梅烙痕渗出黑血。童子大笑间扯下面皮,露出鬼手判官的脸——本该化作血水的死人。

"阿黎可知何为活死人?"他的指甲暴长,这次泛着尸白,"就像你三年前本该死在月见山..."

刀锋贯穿他咽喉的刹那,姜黎看清对方舌底的青莲刺青在蠕动——是活着的蛊虫。

钢牙童子的尸体坠入河面时,整条河水突然沸腾。无数白梅瓣从水下涌出,在水面聚成舟形。哑女挣脱姜黎跃入血舟,回头时露出诡异微笑——她的瞳孔已全黑。

姜黎追入舟中,发现船板由人骨拼成。每根骨头上都刻着"甲戌年霜降",缝隙间渗出白梅香。当他数到第七百块人骨时,血舟突然下沉。

水下世界的光怪陆离超出想象。珊瑚丛竟是白骨堆砌,鱼群长着人脸。哑女在前方游弋,长发如水草缠绕住姜黎手腕。她心口的白梅烙痕在水下发亮,指引向深渊中的青铜巨门。

门环是两只狰狞鬼手,掌心刻着七星纹。当姜黎将铁链缠上门环时,鬼手突然闭合,在他腕间留下新月状伤口——与心口旧疤一模一样。

青铜门后是座倒悬的戏台。十三具戏服骷髅正在演《牡丹亭》,唱腔却是七星门灭门夜的惨嚎。姜黎的刀劈开戏幕,露出后方水晶棺——棺中女子与白芸有七分相似,发间白梅鲜活如生。

哑女突然跪地叩拜,每叩一次,水晶棺就渗出黑血。当第七个响头落下,棺盖轰然开启。女子坐起的瞬间,戏台上的骷髅齐唱:"恭迎庄主夫人!"

姜黎的刀停在女子咽喉前三寸。不是犹豫,而是刀身被无数蛛丝缠住——那些蛛丝从戏服骷髅口中吐出,泛着白梅香。

"阿黎不认得我了?"女子轻笑,指尖抚过自己眼角,"三年前月见山下,你亲手埋的尸..."

她的衣袖滑落,腕间铁链与姜黎的残链完美契合。戏台突然旋转,无数面铜镜映出三百个姜黎,每个镜中人的心口都没有刀疤。

铜镜崩裂时,姜黎在碎片中看见自己变成鬼手判官。哑女化作白芸的模样,将孔雀翎刺入他丹田。剧痛中,地宫突然震颤,水晶棺下的暗道涌出七口黑棺。

每口棺内都躺着个"姜黎"。从十五岁到三十岁,不同年龄的躯体带着同样的残月疤。最年长的那个突然睁眼,掌心托着七星玉璧——玉璧中心嵌着片带血的白梅瓣。

"你才是赝品。"庄主夫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些才是真正的七星之子..."

姜黎的刀刺穿水晶棺,却只击中虚影。戏台开始坍塌,他拽着哑女坠入暗河。浮出水面时,眼前是逍遥山庄的朱漆大门——门环上白梅染血,正是鎏金木匣上的图案。

月光下,山庄围墙突然渗出鲜血,在石壁上汇成七个大字:未至月圆 ,死期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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