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名满天下必然谤满天下
欧阳岳座驾是一辆2007款豪华版奥迪A8。是现任同居女友，金陵中润矿业董事长钱佳薇送给他的定情物。
过去来市委、市政府汇报工作或者参加会议，他很少开这辆豪华轿车来政府大院招惹眼球。
两人上了奥迪A8轿车，欧阳岳正要发动车子，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马尚伸手拔掉车子钥匙，关切地问：“我刚才看你午餐没怎么动，午休也没睡，是不是遇到什么坎了？”
整整一个小时，欧阳岳呆坐着，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安抚仲筱敏的对策。
他叹口气，“还不是殷总的财务报表闹的。”
马尚大惑不解，“一至三季度的财务报表我也看到了，很靓眼啊，你怎么还愁的吃不香睡不着呢？”
欧阳岳犹豫一会，实话实说，“恒瑞文广传媒的经营业绩垫底，年底我该如何给筱敏发奖金？”
“嗨，我当发生什么大事呢。”
马尚松了一口气，“你担心仲总因为终奖在八分公司总经理垫底心里不平衡？“
欧阳岳两眼失神望着车外无语。
“这事好办，紫云寺陵园二期元旦开盘，我安排一家工程公司给她垫付三十万预付款，选五孔风水上佳的墓穴经她的手过一遍，元旦开盘后，一个月内我会把单孔墓穴价格炒到二十万元以上，分分秒秒给她补上五十万。”
“你懂个屁，钱能解决的问题，还用你来教我？”
欧阳岳不客气怼了一句，点着火，把车子开出停车场，愁眉不展道，“仲总是一个要面子不要里子的女人，我担心的是，年终绩效奖榜单一旦公布，恒瑞文广传媒业绩垫底，她的面子挂不住，很可能来个鱼死网破，向高秘书长打小报告，说投资集团滥发奖金，闹到市委、市政府，谁都别想兑现年终奖。”
马尚哑巴了。
因为背后有人撑腰，仲筱敏在投资集团颐指气使专横跋扈养成了习惯，年底奖金兑现，才发现自己是个废物，沦为同事眼睛里的笑话，面子碎了一地，谁有把面子捡起来的能耐？
体制内，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
仲筱敏一旦闹起来，政府大院的公务员知道投资集团高管的收入是同级别公务员的十倍，一准会炸锅，千夫所指，市委、市政府自然不会背这个黑锅，很可能一纸文件，制止投资集团兑现年终绩效奖。
郁闷……
迟州市委、市政府大院坐落在西北政务新区，占地三百亩，正门朝南面向东海大道，东、西、北三面修有供小型机动车通行的辅路，道路两遍的樟树直径在三十公分左右，高大茂密，遮天蔽日，属于那种天然生态停车场。
欧阳岳没有把车子开进政府大院停车场，而是绕道大院西侧的辅路停在了路边。
车子熄火，他正准备开门下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马尚看看时间道，“离开会还有二十分钟，坐会再上去。”
马尚和欧阳岳臭味相投，正牌基友，私下聊天一向是不分尊卑没有轻重，他把车窗摇下一半，凉风佛面，心情还是沉甸甸的。
“你以为把车子藏在这里就证明自己学会了低调吗？小儿科。”他鄙夷道。
欧阳岳心想，我这会正憋着一肚子气呢，你还来找不愉快，他侧过身子，盯着马尚说，“我怎么又招你惹你了？”
马尚显然没有从恒瑞文广传媒财报的阴影里走出来，情绪有些低落，“每次和你一起来市政府开会，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有一种不
祥预感。”
欧阳岳没有答话，放保温杯的置物台子上常备有口香糖，他取了几颗口香糖扔在嘴里，提提神，他双手握着方向盘，身体前倾，棱角分明的下巴压着方向盘上端，耐着性子等马尚话入正题。
这几年，投资集团发展的势头很猛，欧阳岳花钱如流水，一出手就是几千万、几个亿。
迟州市全年的机动财力也就一个亿多一点，分到七位市长手里，每人不到两千万，能分到各部、委、办、局的零花钱更是微不足道，市招商局长严涛到处说，大家都是处级官员，肩膀一般高，凭什么就你欧阳岳一个人日子过的光鲜亮丽？
分管科、教、文肖辉副市长曾经私下向市长詹华强发牢骚：欧阳岳天天嘚瑟的像话吗？和他比起来，我们这些市长索索搜搜的倒像是要饭的。詹华强笑笑回应：市长花的钱是财政的，欧阳花的钱是他自己挣的，你不是不清楚，欧阳和市政府签了八年的资产经营管理责任状。肖辉强词夺理：签署资产经营管理责任状怎么了？皇帝老子的丹书铁券也有作废的时候。詹华强一边批阅文件，摇摇头：投资集团投资亿元以上的项目，都有正式报告给市政府，市长办公会纪要上都有你肖大市长的签名，欧阳既不违法也不违规，我找不到理由废除和欧阳签署的资产经营管理责任状。肖辉挑拨说：你是市长，一市之主，不是摆设。詹华强冷笑：我是一市之主，我没有糊涂到忘记头上还有婆婆呢。
副市长肖辉和詹华强市长的对话是否属实，通过什么途径传
出来并不重要，他代表了迟州官场主流意见才是可怕的。
马尚保守估算，迟州官场少说有半数处级以上官员看欧阳岳不顺眼。
马尚又叹气道：“欧阳，人怕出名猪怕壮，你心里清楚，你不说话别人看你就不舒服，一张嘴准会得罪人，一会开会，你能不能闭上臭嘴，少说几句。”
这种话显然不是马尚的原创，欧阳岳讥讽道：“这又是杨明义教你的吧？”
杨明义是投资集团总裁，和欧阳岳、马尚并称投资集团铁三角。
马尚怼道：“杨总的话有错吗？”
“低调，低调，低调，重要的话说三遍。”欧阳岳满脸都是玩世不恭，“你教教我，怎么做才叫低调，如何低调？”
钱佳薇送这台奥迪A8的时候，欧阳岳还是市招商局挂名的副处级调研员，在政府机关大院连一张办公桌都没有，开一辆豪华轿车，无非是一个吃软饭废柴的标志，也就是供人调侃取乐的笑料。
二零零七年，团省委副书记钟原回锅迟州市担任代市长，为欧阳岳量身定做、亲自筹建迟州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当时，无论是政治对手还是盟友，迟州官场九成以上的大大小小不看好投资公司的未来，所以，也没有人去和欧阳岳争投资公司总经理的位子。
欧阳岳玩了一手乾坤大挪移，投资公司一元钱受让市商业局、物资局、纺织局、供销社所属三十二家停产、破产企业资产，通过债转股核销了十一亿七千万银行负债，安置了近两千名下岗职工再就业，消除了困扰市委、市政府多年的下岗职工群体性上访的隐患。二零零八年，市经信委直属拖拉机厂、淮海热电厂、无水酒精厂等八家（县团级）资不抵债的地方国企，以一元价格划转投资公司，仅仅一年功夫，这八家国企通过股权出让、债转股、资产托管，都蜕变成资本市场的香饽饽，投资公司账面浮盈九个多亿。
截止三季度末，投资控股公司拥有八个全资分公司，十一家合资房地产开发公司，工商注册正式变更为迟州投资控股集团股份公司。
投资集团发了财，欧阳岳反而成为不被婆婆待见的丑媳妇，他嘟囔说：“但凡长两只眼都能看到，投资集团成立三年干了一群酒囊饭袋三十年的活，我再怎么低调，他们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如何低调，马尚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好避虚就实，违心劝道，“很多事情不能太较真，为了铜马峪景区派出所的编制，你至于和人事局惠局长撕破脸吗？编办主任截留一个编制又是多大事？”
你懂个鸟！
这样的粗话差点就从欧阳岳嘴里喷出来。
铜马峪设立景区派出所，市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局长姚杰和欧阳岳约定，市局必须确保四个编制配置干警，多出来的编制如何安排，市局不干涉。
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反贪局局长毛宇飞的侄子毛宁跟着欧阳岳三年了，一门心思想转干。投资集团给市政府打报告请求成立铜马峪景区派出所，初衷就包含给毛宁转干搭建一个跳板。
毛宁在铜马裕景区派出所占一个编制是板上钉钉，另一个编制是欧阳岳为投资集团副总工程师郁慕民的儿子争取的。
人事局局长兼编制办副主任惠安华截留编制事发后，欧阳岳在惠安华的办公室拍了桌子。
这事很快传的机关大院人尽皆知。
当天晚上，欧阳岳接到副市长彭敏的电话，他告诉他，自己的外甥警校毕业想进国保大队，姚杰也答应了，但是国保大队满编，就擅自做主让惠安华从铜马峪景区派出所截留一个编制备用，事先没有打招呼，请老伙计原谅。
彭敏能放下副市长的身段亲自打电话来道歉，欧阳岳只能咬碎牙咽进肚子里，编制截留事件也就不了了之。
欧阳岳也后悔为了一个派出所干警的事业编制和惠安华撕破脸，事后给市政府编制办打报告再要两个编制应该不是太难。
市长詹强化当面说过，只要你欧阳岳不找市财政要钱发工资，你准备要多少人只管放马过来。
可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欧阳岳梗着脑袋说：“铜马峪派出所六个编制是我跑了好几趟好不容易向詹市长争取来的，他惠安华凭什么截留自己拿去送人情。
马尚白了他一眼，“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以为他截留编制是为了自己卖人情？我看未必！”
欧阳岳有苦说不出，一次意气用事，不仅得罪了惠安华，可能还得罪了市长詹华强、副市长彭敏，这事提起来就头疼，他嚼着口香糖，一脸的不耐烦，“有屁赶紧接着放。”
“狗改不了吃屎！”说多了也没有用，马尚又是一声长叹，“若不是有杨明义天天跟着给你擦屁股，投资集团不用三个月就得关门。”
欧阳岳脸一黑，冷笑一声，“未必。”
梁启超说过，名满天下，必然谤满天下。
让欧阳岳像其他体制内官员每日随波逐流等于自废武功，投资集团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就会枯竭，马尚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也没词了，讪讪推开车门，刚想下车，一脚里一脚外转脸问：“投资集团向前走一步一个坑，下一次没准就跨进万丈深渊，难道没有破局办法吗？”
虱子多了不咬人。
得罪的人多了，欧阳岳反而没有了顾忌，他咬牙切齿蹦出两个字，“碾压！”
马尚听出话外之音，把伸出车门外的一只脚收回来，关上车门兴奋问：“你准备过五关斩六将？还是学赵子龙大战长坂坡？”
欧阳岳没有心情饶舌，“你说的没错，投资集团目前在市委、市政府部、委、办、局序列成为众矢之的，关隘重重，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
欧阳岳坐直身子，吐出嘴里的口香糖,用面巾纸包了握在手心里，伸了一个懒腰，微笑中带着自信，“钟书记、詹市长、蔡副市长都不满五十岁，他们在仕途上都有上升空间，据我所知，他们三人上层资源有限，要想上一个台阶，唯一能仰仗的就是政绩。”
“政绩从何而来？”
欧阳岳卖了一个关子，停下来取过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然后抽了两张面巾纸擦擦嘴角。
想要政绩，那些饱食终日的酒囊饭袋肯定不能指望，欧阳岳深邃的目光中火花四射，马尚预感到他有全新的工作思路，“继续。”
“如果问钟书记和詹市长、蔡市长有什么共性，他们都充满政治野心，都寄希望投资集团这几年在经济体制改革方面不断创新，干几件能轰动全省的政绩。所以，我可以保证他们三人支持投资集团的工作不遗余力，这就是你我摆脱掣肘碾压那些行政管理部门的尚方宝剑。”
市政府办公厅有好事者做过一个统计，这两年，市政府会议室有三分之一职能是围绕投资集团的工作报告召开市长专题办公会。
当过兵的男人身上多少有一些悍戾气质，欧阳岳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迟州官场必定是人仰马翻。
马尚有些期待，“然后呢？”
这一届迟州市委、市政府履职还有三年多时间，只要钟原书记在，那些宵小之徒最多就是说几句风凉话，这是欧阳岳的底气所在。还有三年多时间，只要钟原书记在，那些宵小之徒最多就是说几句风凉话，这是欧阳岳的底气所在。
欧阳岳习惯性双手十指相扣活动着手腕，鄙倪道，“时不我待，三年之内我们要把企业负债规模做到三百亿以上，资产规模做到两百亿，不是我瞧不起机关大院某些人，想吞掉投资集团这块肥肉，他们缺少一副能咬碎嚼烂的好牙口。”
一般而言，企业负债率70%是风险警戒线，资产负债率超过百分之一百五十，风险值爆表，资金链随时可能崩断，企业破产在一念之间。
两百亿资产，三百多亿的负债，安排一万多人就业，这样的庞然大物，玩不转一旦亏损，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成为党、政负责人仕途的负资产。
马尚明白了，企业高负债率是欧阳岳未来阻断“野蛮人”割韭菜的胜负手，他在心里盘点一番，迟州官场目前看不出谁具有这样一副铁齿钢牙，欧阳岳这一招貌似没有对手。
不过，他心里还有疑虑，投资集团目前负债不到四十亿，三年之内欧阳岳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将负债扩展到三百亿？
“欧阳，投资集团负债三百亿，不会是发大水冲来的吧？”
马尚心里轻松不少，开了一句玩笑。
男人为什么喜欢吹牛？因为吹牛可以让男人忘记那些烦心的事。
欧阳岳这会儿把恒瑞文广传媒财报带来的糟心事都扔一边了，他拍了拍马尚的肩膀，掩饰不住得意，“天机不可泄露。”
大学一年级，马尚有一次和欧阳岳去学校浴池洗澡，学生浴池条件简陋，每一个淋浴花洒下都有四五个同学排队等候，马尚、欧阳岳等了十多分钟刚占了一个位置，就有三个身材健硕的体育系高年级同学走过来，嘴里骂骂咧咧，蛮横地把两人推开，马尚倒退几步，没有站稳，摔了一个屁蹲，周围同学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
欧阳岳不动声色甩掉脚上穿的拖鞋，上前把马尚扶起来，两眼泛着嗜血般的目光，他直起腰，两手搓脸，出其不意转身一个摆拳轰在那个动手推搡马尚的学生下巴上，这一拳在千磅以上，一米八几男同学硕大的身躯直挺挺倒了下去，脑袋咣当一声摔在水磨石地板上；没等周边正在沐浴的同学反应过来，欧阳岳转身飞起一脚踹在三人团伙另一个学生的裆部，被踹的学生护疼躬下腰，欧阳岳跨上一步，一个勾拳打在对方的脸上，顿时鲜血四溅，仰面倒下；剩下的一个也不算孬种，蓄足力气对着欧阳岳就是一个直拳，欧阳岳侧身让过拳头，左手化拳为掌，借势在对方背部发力猛推，那个体育系同学脚上还穿着拖鞋，加上地板湿滑，稳不住身形，往前踉跄冲了几步，还是摔了狗吃屎，两颗门牙都崩断了，欧阳岳追上几步，对准其肋骨猛踢两脚……
马尚发现，欧阳岳打架（不限于打架）不留后路、不计后果，即使是同学之间摩擦，他的词典里没有推推搡搡这四个字，要么自己被痛扁，要么就是把对手打残，出手必见血，根本不会给对方留下反击的机会。
浴室一架，欧阳岳身上背了一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在金陵大学政治学院算是一战成名。
真正的赌徒玩的就是心跳。
高负债经营利弊相反相成，收益和风险成正比，向前一步是天堂，倒退一步就是地狱。
体制内的干部做事情不留后路，万里挑一都难，在欧阳岳的字典里没有“中庸”这两个字，他在拿投资集团进行一场豪赌，置于死地而后快。
马尚热血沸腾，摩拳擦掌道：“真男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浑水我跟你一起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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