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霉米粥里的蟑螂腿

陈砚秋是被胃部一阵灼烧般的绞痛生生唤醒的,那疼痛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在他的腹中肆意搅动。

当他缓缓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茅草屋顶那密密麻麻的缝隙,青灰色的晨光艰难地从缝隙中挤进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椽木上,霉斑肆意蔓延,那形状扭曲诡异,仿佛一张张狰狞的人脸,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他躺在散发着腐臭味的稻草堆上,只觉浑身难受。

几只潮虫顺着领口迅速钻入脊背,带来一阵酥麻又恶心的触感,他猛地翻身坐起,动作太过剧烈,左腕处尚未愈合的伤口重重撞在土墙上,暗红的血渍瞬间蹭出一道新月形痕迹,钻心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陈...陈相公?”一道怯生生的童音从门边传来,打破了这压抑的寂静。

陈砚秋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瘦小女孩,正端着一只豁口陶碗站在那里。女孩的小脸黧黑,在这暗沉的环境中,她那双眼睛显得大得惊人,透着几分惶恐与不安。

她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踩过满是污渍的草席,每一步都显得有些战战兢兢。陶碗里盛着泛着诡异灰绿色的粥汤,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出涟漪,而半截蟑螂腿正浮在粥面上,随着波纹微微起伏。

“阿秀偷加了观音土,这样顶饿...”

女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干裂的皮肤被她舔得微微泛红,指甲缝里还粘着暗红色的泥垢,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陈砚秋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一阵强烈的不适涌上心头。这已经是他穿越后的第七天了,在这短短几天里,他逐渐拼凑起这具身体的记忆:他现在是嘉靖三十五年余姚县的一名廪生,父母早已双亡,家中仅剩的三十亩族田也被堂叔无情侵占。

若不是每月能领到六斗廪米,恐怕连这间城隍庙偏殿都住不起,只能流落街头。

就在粥碗被塞进他手中的刹那,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直冲鼻腔。陈砚秋下意识地用拇指和食指捻起那半截蟑螂残肢,仔细端详着。

甲壳连接处的丝状筋膜在晨光下泛着黏液的光泽,看上去恶心至极。

作为一个现代人,生理本能让他喉头忍不住滚动,想要作呕,但原身遗留的饥饿记忆却又让他的胃袋痉挛着发出轰鸣,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无比煎熬。

“等等。”

就在他几乎要将这恶心的东西扔掉时,他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捏紧那截虫腿。

只见虫体断口处残留着暗红色结晶,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规则的八面体结构。

陈砚秋心中一惊,他认出这是硝石——在嘉靖朝,只有两种地方会大量囤积这种战略物资:一是官办的火药局,二便是走私火器的倭寇老巢。

“小娥,这粥里的观音土...”陈砚秋尽量放轻声音,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些,“是阿秀从哪挖的?”

女孩像是被吓到了,惊恐地后退半步,一个不小心,手中的粥汤打翻在地,在草席上晕开一片青灰色污渍。

陈砚秋这才注意到她脚踝处新结痂的鞭痕,那形状像是某种特制的九节鞭留下的,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破庙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五匹滇马嘶鸣着踏碎晨雾,气势汹汹地冲进庭院。马的马鞍上镶着错金螭纹,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一看便价值不菲。

为首的黑衣人动作迅猛,甩出铁链,瞬间缠住小娥的脖颈。陈砚秋见状,想都没想,抄起墙角那只生锈的香炉,用尽全身力气砸了过去。

炉内积年的香灰顿时漫天飞扬,在阳光的折射下,形成了一片短暂的灰雾,将整个庭院笼罩其中。

“严府办事,阻者死!”

铁链带着呼呼的风声,擦着陈砚秋的耳畔掠过,重重地砸在供桌上,抽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木屑飞溅。

陈砚秋借着香灰的掩护,迅速滚到神龛后方,指尖触到潮湿的砖缝,心中满是疑惑。

嘉靖三十五年,余姚县隶属严嵩党羽赵文华辖区,但严府爪牙为何要追索掺硝的观音土?

他突然想起昨日在茅厕发现的半张邸报——浙江巡抚胡宗宪近日奏请增设台州火器厂,这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关联?

马蹄声渐渐远去,小娥的布鞋遗落在门槛处,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陈砚秋捡起鞋子,仔细查看,发现鞋底黏着几粒朱红色砂砾。

这种辰砂矿只会出现在四明山北麓,而那里正是余姚卫所的驻军之地,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胃部再次传来绞痛,陈砚秋疼得脸色苍白,他摸索着解开腰间布袋。三天前在当铺换得的三钱碎银已所剩无几,倒是那枚典当瑞士怀表得来的嘉靖通宝在掌心发烫。

他还记得当他将怀表当给鼓楼西街的永泰当铺时,朝奉见到自鸣钟时的眼神,那眼神活像见了倭寇的妖刀,满是惊讶与贪婪。

就在他陷入沉思时,破庙后墙忽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声音在这空旷的破庙中显得格外突兀。

陈砚秋警惕地握紧半截断烛台,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却见墙洞处塞进个油纸包,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两张还冒着热气的胡麻饼,还夹着张鬼画符般的字条:“申时三刻,双屿港。”

饼屑簌簌落下,露出藏在夹层里的青铜薄片。

陈砚秋用衣角擦去油污,看清上面的字样后,心跳突然加快——这是戚家军“鸳鸯阵”的腰牌,边缘还带着火药灼烧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战火纷飞。

他咬开胡麻饼的瞬间,浑黄的油脂顺着指缝流淌,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气。

面粉发酵的酸味混合着劣质盐的苦涩在口腔炸开,尽管味道并不怎么样,但此时的他却觉得比那碗霉米粥美味百倍。当咬到第三口时,硬物硌疼了他的牙齿。

他吐出嘴里的东西一看,竟是半枚带血的狼牙卡在饼心,齿根处刻着微小的契丹文。

陈砚秋心中一震,他认出这是蒙古贵族给死士的“狼齿印”,他在博士论文中曾复原过这种秘仪——持齿者需在月圆之夜手刃赠齿人,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破庙外忽然响起乌鸦的哀鸣,那声音凄厉而又诡异,仿佛是不祥的预兆。陈砚秋将狼牙藏进束发巾时,发现梁上悬着的破幡无风自动,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

幡布背面用靛青颜料画着古怪的海图,退潮时的双屿港地形清晰可辨,某处礁石群标着朱砂画的卍字符,那字符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神秘。

他扯下布幡裹住戚家军腰牌,突然听到神龛下传来异响。

他移开布满鼠粪的蒲团,只见青砖地面上赫然呈现暗红色的车辙印——这是独轮鸡公车的痕迹,轮距比寻常制式窄三寸,正是余姚卫所军械车的规格,看来这破庙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车辙延伸至墙角的尿桶后方,浮灰下有新鲜刮痕。陈砚秋忍着恶臭掀开桶盖,底部黏着几粒未燃尽的火药颗粒。

他用指尖搓开黑色粉末,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刺得鼻腔发痒——这分明是倭寇常用的“焙烙玉”火药配方,难道这里和倭寇有什么勾结?

尿骚味中忽然混入一丝檀香,这股淡淡的香气在这充满异味的破庙中显得格格不入。

陈砚秋猛然回头,只见供桌上的断头菩萨像前,三支线香正袅袅生烟。

香灰在案台积成奇异的漩涡状,中心插着半截带血的箭簇——这是建州女真用的铁桦木箭,但箭羽绑扎方式却是戚家军的“三重缠”法,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庙门外由远及近传来木屐声,七人一组的节奏正是倭寇经典的“七人组”阵型。陈砚秋屏住呼吸,心跳急速加快,他抓起香炉灰抹在脸上,蜷缩进神龛后的阴影中,大气都不敢出。

透过裂缝,他看见为首浪人腰间别着的短铳——葡萄牙造的转轮打火枪,鎏金枪管上刻着圣保罗大教堂的徽记,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倭寇们用生硬的官话争论着,不时蹦出几句九州方言,声音在这寂静的破庙中回荡。陈砚秋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听到“八幡船”“铁炮”等词反复出现。

当那个独眼浪人掀开尿桶时,陈砚秋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断烛台,心脏砰砰直跳,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ここにあった!(在这里找到了!)”独眼浪人突然高举起某个物件,兴奋地大喊。

晨光穿过破窗,照亮浪人手中的青铜残片——正是戚家军腰牌的另一半。

陈砚秋心中一沉,突然明白,昨夜小娥端来的那碗霉粥,或许根本不是偶然,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浪人们呼啸着离去时,陈砚秋从神龛下摸到个油纸包。这是原主藏匿的《余姚县志》,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海防图。当他展开图纸时,一撮暗红色粉末簌簌落下——正是霉粥里见过的硝石结晶。

图纸背面用蝇头小楷密麻麻记录着某种账目:“乙卯年三月,收双屿港程氏船铁料百余斤,折色银十五两...”陈砚秋的手指突然顿住,在“铁料”二字旁有个朱笔画的蝌蚪符——这是晋商票号通用的密押标记,看来这件事牵扯甚广,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

胃部再次传来绞痛,这次却带着诡异的灼热感,陈砚秋疼得冷汗直冒,踉跄着扶住供桌。

他发现香炉里的灰烬呈现不自然的银蓝色,心中一惊,昨夜燃的根本不是寻常线香,而是混合了砒霜的“还魂香”——这是锦衣卫审讯要犯时用的致幻剂,难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破庙外突然传来熟悉的童谣声,陈砚秋强撑着挪到门边,看见小娥正在街角踢毽子,脖颈处毫无淤痕。

她手中鸡毛毽的铜钱底座,在阳光下闪过一抹熟悉的青蚨色,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

陈砚秋的胃部仿若被烈火灼烧,一阵比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翻涌袭来,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好似移位一般。日光之下,小娥的身影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时隐时现,朦胧得如同虚幻的幻影。他脚步踉跄,身形歪斜,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退回庙内,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一踏入庙中,香炉里那银蓝色的灰烬便直直地刺激着他的鼻腔,泛起一阵酸涩与刺痛。他心中清楚,这“还魂香”的毒性,远比史书中寥寥数语记载的要猛烈得多,此刻,毒素或许已经在他的体内肆意蔓延,侵蚀着他的生机 ,而他却无力阻止,只能任由这未知的恐惧将自己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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