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外,死寂一片,空旷得仿佛被世界遗忘。不见一个人影,唯有鸡毛毽的残羽孤零零地在风中打着旋儿,好似一只折翼的鸟,徒劳地挣扎。陈砚秋缓缓蹲下,拾起一枚带着干涸血迹的毽羽,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纹理,眉头拧成了个死结,满心皆是疑惑——小娥的现身与悄然消失,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迷局,每一个细节都透着诡异,背后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暮色如墨,一点点晕染开来,将整个世界都笼上了一层神秘的纱。陈砚秋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半截残烛。微弱的烛光摇曳闪烁,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庞。此刻,破庙外小娥那清脆的童谣声早已消散在风中,了无踪迹,只留下海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蛮横地灌进窗棂,发出尖锐的声响。
陈砚秋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下都像是被重锤敲击,抽痛难忍。砒霜的余毒在他体内作祟,让他视线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了一层雾。他紧咬牙关,咬破舌尖,顿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趁着这股刺痛带来的清醒,强打精神,借着残烛摇曳的微光,他缓缓展开那张泛黄的邸报。油墨在潮湿的空气中肆意洇散,晕染成一团团仿若鬼影般的形状,残缺的边角还粘着干涸的米浆,一看便知,这是被当作糊窗纸而废弃的嘉靖三十四年十一月刊邸报。
“都察院劾浙江巡抚朱纨擅杀通番商民...”
陈砚秋轻声念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被虫蛀蚀得残缺不全的段落。海风像是被这寂静所激怒,猛地掀开破窗,裹挟着咸腥的气息汹涌灌入庙堂。
烛火在风中剧烈摇曳,光影交错间,报纸背面隐隐显出一串蝇头小楷,那墨色新得格外刺眼:“双屿港沉铁2百斤,腊月望夜潮。”
突然,瓦砾堆里传来细碎的响动,打破了短暂的宁静。陈砚秋反应迅速,抄起半截断香,朝着声源用力掷去。
三只灰鼠受了惊,从瓦砾堆里窜出,慌不择路地跑过供桌,“砰”的一声,撞翻了盛放霉粥的陶碗。青灰色的粥汤瞬间四溢,漫过砖缝,将某处凹陷的刻痕冲刷得愈发清晰——竟是一句残缺的契丹文咒语,与之前在狼牙上所见的铭文如出一辙。
“癸丑年军械遗失案...”
陈砚秋的指尖轻轻停在邸报中缝,那则不起眼的告示映入眼帘。告示记载着余姚卫所丢失佛郎机炮三门,然而,他敏锐地察觉到,数字“三”的墨迹明显重于其他文字。
他心生疑虑,拿起烛火烘烤纸背,果不其然,暗红色的朱砂批注缓缓浮现:“实失九门,存琉球锻纹。”
瓦砾堆里的响动让他猛然想起小娥的铜钱毽子。青蚨色的锈迹与戚家军腰牌上的纹路如出一辙——这或许是串联严府与边军的蛛丝马迹
破庙外,骤然响起夜枭那凄厉的啼叫,划破夜空,让人毛骨悚然。陈砚秋将邸报凑近烛台,仔细端详,发现“琉球”二字被反复描画,痕迹颇深。
嘉靖三十四年,正值倭寇与葡萄牙人相互勾结、大肆走私的高峰期,而琉球的锻钢技术向来被倭国视作机密。
如今余姚卫所的佛郎机炮上竟出现琉球纹,这无疑意味着军械流失已形成了一条错综复杂的跨国链条。
就在这时,瓦片上传来细碎的踩踏声,轻缓却又透着一股诡异。陈砚秋反应极快,瞬间吹灭蜡烛。
几乎与此同时,三枚手里剑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钉入他方才倚靠的梁柱。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倾洒而下,照亮了来者足袋上那独特的三趾分叉——这是专为使用忍者草鞋而设计的畸形构造,来人显然是忍者。
“把东西交出来。”
忍者操着生硬的官话,带着浓重的萨摩腔调,声音冰冷而又不容置疑。月光下,他手中的打刀泛着幽蓝的寒光,那是用葡萄牙进口的印度乌兹钢精心打造的精品,锋利无比。
陈砚秋不动声色地缓慢后退,脚跟悄然触碰到供桌下的陶瓮。三天前,他曾在这陶瓮中发现半本《练兵实纪》,书页间还夹着一张绘制港口的绢布。
此刻,陶瓮的阴影里,隐约露出半截黄铜物件,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我不知道阁下所指何物。”
陈砚秋故意操着余姚土话回应,语气中满是疑惑,手指却悄悄勾住陶瓮边缘,暗暗积蓄力量。
忍者突然挥刀劈来,动作迅猛,刀光一闪而过。就在刀锋即将触及陈砚秋肩头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抡起供奉菩萨的铜磬进行格挡。
“铛”的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虎口发麻。陈砚秋趁机发力,掀翻陶瓮,刹那间,漫天扬尘滚滚而起,其中还混杂着刺鼻的硫磺味。
这是他从茅厕墙缝中艰难刮来的硝土,此刻竟成了绝佳的烟幕,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时机。
忍者被呛得连连咳嗽,脚步踉跄着后退。而陈砚秋则趁此机会,迅速摸到那截黄铜物件。
指尖触碰到黄铜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猛地狂跳起来——这竟是戚家军特有的火绳枪击发装置,护木上还刻着醒目的“戚”字篆文,透着一股威严。
“八嘎!”
忍者恼羞成怒,突然掷出怀剑。利刃带着寒光,擦着陈砚秋的耳廓呼啸而过,狠狠钉入砖墙之中。
陈砚秋借势一个翻滚,躲到神龛后方,迅速掀开褪色的帷幔。墙面上密布的刀痕瞬间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劈砍痕迹,实则暗藏玄机,竟是用倭国暗码记录的潮汐时刻表。
破庙外,忽然传来马蹄踏碎瓦砾的声响,急促而又沉重。忍者脸色骤变,意识到情况不妙,赶忙甩出***,趁着烟雾弥漫之际,迅速遁走。
陈砚秋紧紧攥着击发装置,蜷缩在神龛下,大气都不敢出,只听见门外传来铁甲相互碰撞的铮鸣声。
“搜!”
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带着无尽的肃杀之气,“每个耗子洞都给我翻过来!”
火把的光影在墙壁上摇曳晃动,陈砚秋透过缝隙,瞥见士兵皮弁上那鲜艳的红缨——这是浙江 都司直属的夜不收部队。
当他的目光扫过士兵腰间时,瞳孔猛地收缩,只见制式腰刀的吞口处,赫然铸着严府独有的三足蟾蜍纹,这让他心中一惊。
“报告把总!发现这个!”一名士兵从香炉灰里扒拉出半张邸报,正是记载军械案的那页。
把总大步上前,接过残页。就在这时,火把突然爆出一个灯花,借着这瞬间的强光,陈砚秋清楚地看见他左手小指戴着一枚翡翠扳指——与典当行朝奉手上的扳指竟如出一辙。
三天前,他典当瑞士怀表时,那朝奉就是用戴着同款扳指的手,在当票上盖下了永泰商号的朱印,这其中究竟有何关联?
“带走所有带字的东西。”把总神色冷峻,将邸报塞入怀中,“连墙皮上的鬼画符都刮下来!”
陈砚秋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神龛后的砖缝里,还藏着那张绘有双屿港的绢布,这可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当士兵的佩刀挑开帷幔时,他的手在慌乱中摸到砖块上的凹痕——竟是一串用楔形文字记录的经纬度。这种加密方式,他在现代时,只在戚继光《止止堂集》的手抄本中见过,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什么人!”把总突然暴喝一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破庙外传来骏马的嘶鸣声,紧接着,一支羽箭如闪电般破窗而入,正中士兵咽喉。陈砚秋趁乱滚出神龛,抬眼望去,只见月光下有人策马挽弓,身姿矫健。
那人头戴六瓣明铁盔,臂缚金漆臂缚,鞍袋上绣着斗大的“戚”字,威风凛凛。
“倭贼休走!”骑士的喝声如雷霆般震耳欲聋,响彻夜空。
陈砚秋见状,毫不犹豫地抓起击发装置冲出庙门,正撞见骑士张弓搭箭。三棱箭簇在月色下泛着幽蓝的寒光,这是戚家军特制的破甲箭,威力巨大。
当箭矢离弦的刹那,陈砚秋看清了箭杆上的刻痕——与狼牙上的契丹文同出一源,这其中的联系愈发扑朔迷离。
“小心暗器!”陈砚秋突然高喊出声,目光紧紧盯着暗处。
骑士反应迅速,猛然俯身。三枚手里剑擦着铁盔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声响。暗处遁走的浪人闷哼一声,脖颈处插着一支雕翎箭,应声倒地。
骑士勒马回旋,陈砚秋这才看清他铁甲下的青色战袍——这是戚继光亲兵才配穿的青织金云绢战衣,身份尊贵。
“书生倒是机警。”
骑士摘下自己的面甲,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左颊的刀疤划过鼻梁,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可认得此物?”马鞭指向陈砚秋手中紧握的黄铜机括。
陈砚秋刚要开口回答,忽觉后颈汗毛倒竖,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断墙上,第三道阴影正如毒蛇般缓缓升起——是那个本该死透的严府把总,此刻正举起淬毒的弩箭,瞄准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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