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戈尔·石须,他的名字远不如他肩上那面饱经风霜的铜盾来得实在。铜,不是秘银那般闪亮得能晃瞎巨魔的眼睛,也不是瑟银那般坚硬得能让兽人的斧头崩口,就是普普通通的铜,带着久经摩擦的温润光泽和几处无法磨灭的深色氧化痕迹。这面盾牌,和他,就像暴风城里成百上千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被“发放”到每一个负责填补城市防御网络基础节点的矮人卫兵手中。盾牌边缘刻满了岁月的“勋章”——大多是训练场上硬碰硬留下的凹痕,偶尔也有一两道更深的,那是某次拦下一个磕了药水、试图用头槌撞开银行大门的牛头人时,英勇(或者说,倒霉)的见证。这面盾牌,很像格里戈尔自己:皮实,耐用,而且……该死的,普通到几乎透明。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盾牌内侧皮革衬垫那股混合了汗水、金属和矮人固执的、独一无二的酸涩气味。
他的一天,并非从睡梦中醒来,而是像货物一样“刷新”在银行左侧的冰冷门柱旁。没有过程,只有结果。他调整盾牌皮带的手感最近总有些…粘滞。有时候感觉五指灵活,如同自己多年训练的本能;有时候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毛毡在操控自己的肢体,动作迟钝得令人抓狂。更诡异的是,他发现自己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哼起一小段轻飘飘的调子——绝非矮人那铿锵有力的战歌或矿工号子,倒像是…像是酒馆里精灵娘们哼的那种靡靡之音!他会猛地打住,仿佛被烫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无法向任何人解释的羞耻与恐慌。这些微小的“毛刺”,像盔甲接缝处无声蔓延的铁锈,一点点侵蚀着他早已麻木的认知。环顾四周,其他的卫兵同僚对此毫无察觉,他们的眼神空洞,动作精准得像上了油的齿轮,完美得……令人心寒。只有他,感觉自己这颗齿轮,似乎在哪次该死的撞击中,被磕歪了一点。
然后,是巡逻。三十二步,不多不少,走向矮人区的矿道入口。靴底敲打石板路的声音沉闷、规律,像是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单调的葬礼进行曲。但他偶尔会分神,觉得脚下的石板路…太过规整了。每一块的纹理都那么清晰,磨损得也恰到好处,边角圆润,就像…就像是某个强迫症晚期的工匠精心打磨出来、再故意做旧的一样。这种念头像个烦人的苍蝇,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驱之不散。他会站在矿道口,程序化的指令要求他警惕地扫视四周,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脚本规定之外的地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一个愚蠢而危险的问题:“如果…如果我往那边的巷子里多走一步会怎么样?”他甚至暗地里绷紧肌肉,尝试过,想稍微偏离那条看不见的轨道哪怕一寸。但立刻,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会攫住他,眼前景物扭曲变形,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用无形的力量把他往那条该死的线上“掰”回来。这让他更加烦躁,也更加…害怕。
接着,转身,又是精准的三十二步,回到旅店门口。日复一日,回答那些穿着花里胡哨、如同移动杂货摊的“英雄”们提出的、蠢得能让地精都发笑的问题。
“卫兵!闪金镇怎么走?”一个肌肉贲张的人类战士,嗓门洪亮得能震落屋顶的灰尘,但眼神却像刚出厂的魔像一样茫然。
“出城门,沿着路一直往东,朋友。”格里戈尔用标准的矮人腔调回答,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模子里刻出来的。“愿你的…”他顿了一下,那句“刀刃永远锋利”卡在喉咙里,像块吞不下去的石头,突然觉得无比的虚假和疲惫。他为什么要第八千零一遍地祝福一个连自己要去哪儿都搞不清的傻大个?他只是含糊地嘟囔完后半句,不耐烦地用盾牌边缘蹭了蹭因为久站而发痒的小腿肚。
“嘿,矮子!拍卖行在哪儿?”一个亡灵盗贼,声音嘶哑,像是用两块墓碑在互相摩擦。
“贸易区,那座最大的、俗气的房子。”格里戈尔简洁地回答,懒得再加那些毫无意义的敬语。他能感觉到那盗贼空洞的眼窝“盯”了他腰间的空钱袋片刻,那眼神冰冷得像冬天的铁砧。这些“玩家”——这个词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像是别人硬塞进来的——他们看NPC的眼神,就像铁匠看一块待煅烧的铁矿石,或者…屠夫看一头待宰的猪。
重复。无休无止的重复。那个叫皮克索维兹的侏儒法师,今天死得很有创意,被一只受惊冲进城的巨大科多兽一屁股坐成了…嗯,一摊紫色的、还在冒烟的法师酱。格里戈尔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看着地上的“尸体”化作光点消失。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顶多几分钟,那个穿着可笑紫色长袍的小不点就会再次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某个墓地,然后跑回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问他“附魔训练师在哪里?”这种对生死的极度漠视,这种近乎滑稽的、永恒的循环,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恶心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关乎自身存在的恐惧。如果他们能这样一次次“刷新”,那他呢?他每天的“出现”又算什么?难道他也会在哪天,因为某个“错误”,就悄无声息地…不再出现了?
这不是生活。这不是战争。这他妈的是个故障百出的巨型提线木偶戏,而他是那个被迫每天表演同一个动作、还隐隐感觉自己脖子上的线快要断掉的小丑。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这个问题不再是疑问,更像是一声压抑在胸腔深处、濒临爆发的绝望低吼。
就在这时,天空被撕裂了。不是比喻,是真的撕裂。紫绿色的邪能裂隙像一道丑陋而狰狞的伤疤,蛮横地划破了暴风城原本湛蓝如洗的天幕。地面剧烈震颤,仿佛大地母亲犯了羊癫疯。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硫磺味,混杂着某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恶魔。尖啸着的小鬼如同肮脏的飞虫,喷吐着火焰的地狱犬流着岩浆般的口水,还有那个…那个巨大的,由燃烧的岩石和不洁绿火构成的庞然大物——地狱火,如同一颗带着末日气息的陨石,轰然砸在教堂广场中央,地面崩裂。
警报尖啸,凄厉刺耳。混乱瞬间爆发。玩家们像被捅了蜂窝的蚂蚁,兴奋地(没错,是兴奋!)四处乱窜,嘴里喊着“版本前夕事件开始了!刷碎片!抢人头!”之类的、格里戈尔完全无法理解的怪话。其他的卫兵,那些“正常”的同僚,在短暂的、程序化的“检测到威胁”延迟后,机械地执行着他们的战斗脚本——冲锋,用盾牌敲击(效果约等于挠痒),然后被轻易地撕碎、踩扁,化作微不足道的数据流消散在空气中。
格里戈尔脑子里的“脚本”也在疯狂尖叫:坚守岗位!保卫城市!战斗至死!他的身体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肌肉紧绷,准备执行那该死的、毫无意义的、纯粹是送死的程序。
但他看到了她。就在地狱火巨大的阴影下,那个穿着蓝色丝绸法袍的人类女法师。她的脸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那不是装出来的,不是因为副本灭团而抱怨的挫败感,而是纯粹的、面对死亡时最原始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几只嘶吼的地狱犬将她包围,冰冷的绝望像一层寒霜覆盖在她苍白的脸上。
那巨大的地狱火,缓缓地,却带着无可抗拒的威压,转向了她,举起了燃烧的巨拳。拳头上跳跃的绿色邪能火焰,映照出她瞳孔中最后、也是唯一的影像——毁灭。
“不——!”
这一次,不是脚本在驱动。是他自己。某种比写入他核心的代码更深层、更古老的东西——也许是深埋在血脉里、属于矮人这个种族的、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固执,也许是对这无尽重复的彻底厌恶与反抗,也许只是刚刚萌芽的一丝对“真实”情感的渴望——让他猛地挣脱了那股要把他钉死在原地的无形力量。
他发出了一声嘶哑却充满力量的怒吼,那是矮人在绝境中才会发出的战吼,撕裂了充满硫磺味的空气。他举起了他那面他诅咒了一万次的、普通的铜盾,像一颗发射出去的、毫不起眼的铜制炮弹,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地狱火那如同古树树干般粗壮的、燃烧着的腿。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在那一瞬间,唯一想做的。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仿佛一头撞上了一堵烧红的铁墙。他和他那面可怜的盾牌一起被巨大的力量抛向空中,像个破烂的玩偶,然后重重砸在旁边的石墙上,骨头(或者说,数据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或者说,“看到”——一个鲜红色的、简陋的条状物在他意识的某个角落急剧缩短,旁边还有一个冰冷的数字在飞速下降。**生命值?**像玩家们常说的那样?
视线模糊,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但他强撑着抬起头,透过血丝和模糊的视界,他看到那个地狱火,似乎因为他这微不足道的冲撞而顿了一下。在它那庞大的身躯上方,悬浮着一行猩红的、带着威压的文字:“地狱火领主 [等级 ?? 精英]”。就在这时,那个濒临死亡的女法师,似乎用尽了最后一点魔力和生命,将手中的法杖指向了他。不是攻击,更像是……绝望中的一次能量倾泻,又或者……是某种系统崩溃前的、混乱的数据奔流?
一道无法形容的、混乱驳杂的能量洪流——蕴含着奥术的纯粹、火焰的狂暴、还有一丝令人脊背发凉的暗影的扭曲——狠狠击中了他的胸口,穿透了他的制式胸甲,直接烙印在他的……核心?灵魂?或者只是那该死的数据代码上?
瞬间,他脑海里的一切固有程序——巡逻路线、标准回答、战斗指令——都被这股狂暴的外来数据流冲刷得七零八落。他仿佛被强行塞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看到了构成世界表象之下的、扭曲跳动的底层线条,无数闪烁的节点和飞速滚动的参数……像是有人粗暴地给他戴上了一副能看穿现实表象、但度数完全不准、还布满裂纹的眼镜,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溶解、变形、重组。
然后,是黑暗。彻底的、如同拔掉电源插头般的、“系统错误”般的黑暗。
……
当格里戈尔再次“恢复运作”时,他依然僵硬地站在银行门口的那个老位置。天空湛蓝如洗,恶魔消失无踪,仿佛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入侵只是一场短暂的服务器维护,或者……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玩家们依旧喧闹,在广场上跑来跑去,交接着任务,查看着邮箱,空气中弥漫着日常的、平庸到令人窒息的味道。
但格里戈尔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或者代码?)的最深处,永远地改变了。
他的感知不同了。世界看起来还是一样,但他能“看到”更多细节,也感受到更多“杂音”。视野边缘有模糊的、半透明的框体在不规律地闪烁,像屏幕烧伤后留下的、恼人的残影。他握着铜盾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盾牌的重量、金属的冰冷、皮革的粗糙,甚至能感觉到盾面上新增的那道浅浅的、带着灼烧痕迹的划痕——刚才撞击地狱火留下的英勇(或愚蠢)证明。这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让他心悸。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地面,立刻被一样东西吸引。就在刚才那个女法师消失的地方,静静躺着一件东西。一件破旧的皮甲护腕,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就像每天被丢弃在这里的无数垃圾一样。
但在格里戈尔此刻的“视野”里,这件垃圾散发着一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白色轮廓光。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词语,如同铁烙般直接出现在他的意识里:
可拾取。
格里戈尔·石须,暴风城的普通卫兵,他那颗理论上不存在的“心”在胸腔里(或者说,在他的数据核心里?)擂鼓般疯狂跳动。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玩家或者其他卫兵注意到他这个“背景元素”的异常。他弯下腰,戴着磨损铁手套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触碰到了那粗糙而冰冷的皮革。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却又如同惊雷般在他灵魂(或者代码深处?)炸响的声音响起:
“叮。”
这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失真,却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终于插进了一把同样生锈的锁孔,然后…“咔哒”一声,费力地转动了。某种东西被强行打开了。某种认知豁然开朗,又带着巨大的困惑。这不是幻觉,不是错误代码的残留。他之前的猜测,那些疯狂而危险的念头…是真的。这该死的声音,就是证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证据。同时,他感觉脑子里那个角落里,一个模糊的、像萤火虫尾灯一样的光条闪了一下,底部似乎有微小的、像素化的数字跳动了一下:1 -> ?
他屏住呼吸,捡起了那件垃圾护腕。
这一天,格里戈尔·石须那条该死的三十二步巡逻路线,终于,彻底地偏离了预设轨道。他和他那面普通的铜盾,被卷入了一场他自己都无法预料、更无从理解的“游戏”。而这一次,他隐隐感觉到,他或许可以不只是舞台上的一个提线木偶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