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仍怜故乡水

从山上下来以后,蓝曦便马不停蹄的赶回家中整理娘亲的遗物。

东西不多,几件素衣和绢帕,一盒见底的胭脂,半截断齿玉梳以及一根羊脂玉簪,这些年来,女子早已将嫁妆首饰变卖的差不多了,唯独留下这根簪子,因为这是那年初见他时送给她的礼物。

按照乡里习俗,这些东西都是要在七祭那天与纸钱一同焚烧火供。

蓝曦呆呆的坐在床上,浆洗得发硬的衣襟里,还裹着娘亲惯用的皂香。犹豫再三后,蓝曦还是将玉簪收入怀中。

人嘛,想要活着,总得有个念想。

蓝曦还在娘亲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褪色的木箱,箱角铜锁扣着半片干枯的萱草,稍稍用力,就脱落开来。

里面是一袋铜板夹杂着碎银,约莫有个十几两,旁边摆放着一个泛黄的小册。

蓝曦没有管银子,先打开了小册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着蓝曦十一岁之后所需的每一份用度,一页一月,直到弱冠为止,甚至精确到口粮支出,衣物被褥,盐铁杂项,逢年过节时能多花几文。

整个册子已经破破烂烂,碎纸屑簌簌飘落,前面已经撕掉了不少页数,每页都有反复涂抹增加的痕迹,蓝曦翻到最后一页,只看见一行娟秀的字体:

“共纹银十三两六十文,…倘有不测,卿自取此金以度日。“自制的劣墨在“娘“字上晕开,像是被骤然坠落的泪滴打断的绝笔。

泪水伴随着呜咽声在册子上洇开,晕出一朵朵水墨色的梅花,在暮色里缓缓垂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

七祭

蓝曦在墓前点燃香烛,摆好贡品,上香叩拜,做完最后的祭祀,便带着收拾好的东西下山去了。

来到小镇上,径直走向冉大哥的肉摊,正值黄昏时候,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生意阑珊,冉苍正坐在案板前剁肉,蓝曦走上前去,坐在一旁,笑问道:

“冉大哥,最近生意如何啊?”

冉苍没有回答,依旧有节奏的剁肉。

蓝曦见没有回应,依旧自顾自的说着:

“说来好笑,幼时懵懂,拿几文钱与你换肉,不仅没受打骂,还受了冉大哥你的恩惠得以所愿,也不知是幼时胆大妄为,还是你我缘分颇深,反正那时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好人,后来听旁人言语,才知你过往,更是觉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怕是有一点坏心思都是不合常理的。

我有时也在想,如果我是你,在当那个情况下,我是否也有勇气去抗那一刀,后来我明白了,世上没有所谓的设身处地,只有真正的面临那番处境时,才会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想到此处,便知道为何我从小就亲近你,或许是因为我们是一类人,有着母性沐染下的温良”

冉苍看了蓝曦一眼,随即问道:

“你来我这到底所谓何事?”

蓝曦摸了摸怀中的玉簪,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娘亲走了。”

冉苍手中的刀顿了顿,随即便继续下刀剁肉,但细心的人都听得出频率加快了不少。

蓝曦接着说道:“此番前来,一是有事相求,二是与冉大哥你道别,前几日我上山为娘亲入殓,力竭晕在雪中,幸得一老真人相救,得以保全性命,真人欲收我为徒,带我回武当传授技艺,我放心不下娘亲,未在坟前守孝,燃香奉茶,徒增不孝之举。所以我想恳求你在我走之后能照看我娘的坟地,不求时时上心,只望逢年过节时能替我铲草添土,上香祭拜即可。”

冉苍仍是不语,蓝曦也不好再言,只好作揖离去。

“三年,我会帮你照看三年,保证坟前香烛纸钱不断,你在武当山好好修行,他日修行得果定要明见本心,造福百姓”

冉苍的话语身后轻轻传来。

少年不语,只是回头重重一磕,随即起身离去。

看着少年背影消失在尽头,冉苍放下刀,却蓦地发现少年刚刚坐的地方多几个晶莹剔透的果实。

……

医馆

李医师正在伏案抄写账本,连蓝曦走到门前也未曾察觉。

蓝曦敲了敲门,李医师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道:

“这几日做甚去了,为何没有送药材过来?你娘亲的病好些没有?正好我这里还有几副碎药,你一并抓去吧”

蓝曦躬身作揖,感激道:“先行谢过先生关心,药材却是要不得的。”

李医师佯装恼怒道:“你还与我客气做甚?你父母本就与我交好,如今几副碎药材也成不是了?”

蓝曦沉默不语,终究还是开口道:“娘亲前几天已经离开了”

李医师脸色一滞,一时间如梗在喉,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笔,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良久的沉默……

终是李医师打破了平静:

“那你现在又如何是好?不如留在医馆替我做个帮工,工钱虽说不多也够维持生计。”

蓝曦摇了摇头,回答道:“多谢先生好意,只不过前几日遇见一位真人欲收我为弟子去武当山修行,明日便准备出发了。”

李医师摸着胡须沉思了一会,点头道:

“也好,也好,这个小镇也没什么留恋的了,出去见见世面散散心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也就不多说了,在外要谨慎小心些,若是受了委屈,或是遇了麻烦,大可不必硬撑,回到小镇来,别的不说,饭还是有你一口吃的。”

蓝曦笑了笑,弯腰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李医师负手站着门前,少年单薄的身影在夕阳的映射下被拉的细长,渐行渐远,愈显孤单,不由得有些感伤。

转身欲继续抄写账本时,却发现账台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铜板,旁边还放着几个果子,荧光流转,香气四溢,一看便知就不是凡品,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笑骂一声:

“臭小子。”

索性不再抄写账本,收拾好东西,关门息业,回家吃酒去。

大街上,行乞者,叫卖者,驷马高轿者,朱门绣户者,病骨支离者,三三两两,往来络绎,人生百态。

李医师不由得感慨道:

“今天下之状,不如一稚子之行也”

随即转身向巷子深处走去,风中传来丝丝细语:

“今日早些回家……”

“早些回家…”

“回家…”

……

次日清晨

蓝曦一早便整装待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居住了十一年的草屋,往日种种皆浮上心头,狠心别过头,紧了紧身后的包袱,随即便义无反顾的向渡口走去。

几里路的脚程,快接近渡口时,蓝曦便已看见了站在船头的王玄之,身着一袭道袍,衣袂被江风吹的猎猎作响,霜髯雪鬓,颇有一股世外高人的风范。

见到蓝曦,王玄之立马迎上前来问道:“事情了却完否?”

蓝曦点了点头,在蓬船上落座。

王玄之见状,也不多言,拿起船桨轻轻一挥,篷船就在波涛的翻涌下远去数分,蓝曦静静的看着在浪花飘洒中逐渐模糊的小镇,后山也在云雾的缭绕下时隐时现,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漫漫的江水,蓝曦才收回目光。

小镇叫汴水。

满载一船别离向清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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