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 年那个寒冷彻骨的冬天,子夜时分,苏州河的支流仿佛被严寒凝固成了一条苍白而寂静的玉带。周围万籁俱寂,唯有凛冽的寒风在空旷的河道上呼啸而过。石桥墩上垂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棱,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宝剑,散发着森冷的气息。
桥洞之中,鲁四艰难地蜷缩着身子,他用膝盖紧紧抵住青石板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缝,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些许从地面传来的彻骨寒意。而在他的臂弯里,妹妹鲁小五的头颅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折着,恰似一只毫无反抗之力、被残忍踩断脖子的雏鸟,那般无助与凄惨。
“五丫头,再咽口雪。”鲁四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极度的疲惫而变得颤抖不已,他哆哆嗦嗦地将那块早就冻得如铁块一般坚硬的桃酥,缓缓塞进妹妹毫无血色的唇间。然而,碎渣刚进入妹妹口中,便混着殷红的血沫从她嘴角缓缓溢出,在洁白的冰面上洇出星星点点如同锈迹般的褐斑,显得格外刺眼。
鲁四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的袄子,第四颗铜纽扣早在三天前,就无奈地被他典当给了那令人憎恶的鸦片馆,只为换得一口能暂时缓解饥饿的吃食。此刻,那无情的寒风就顺着这豁口,如恶狼般凶猛地往他的心口直钻,可这钻心的冷意,却让他无比清醒地数着妹妹那越来越微弱的喘息声——十七次,比刚才又少了三次,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重锤一般敲打着他的心。
就在这死寂如同阴霾般笼罩着一切的时候,一阵突兀而刺耳的引擎轰鸣声如同一把利刃,猛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紧接着,两道惨白得如同实质的光刃,如同恶魔的眼睛,恶狠狠地劈开了纷纷扬扬的雪幕,直直地照见了桥洞里那蜷缩着的绝望人影。
鲁四下意识地全身一紧,如同受伤的野兽般警惕起来,他紧紧地收紧臂弯,仿佛想要用自己那并不强壮的身躯,为妹妹挡住所有未知的危险。随后,他听见了一阵小脚女人趔趄的脚步声,那声音慌乱而急促,伴随着鞋底与冰面的摩擦声,仿佛随时都会摔倒;又听见了貂裘轻轻摩擦冰面发出的窸窣声响,那声音轻柔却又透着一种与这悲惨环境格格不入的奢华;接着,一声清脆如同银铃碎裂的清音传来,打破了这一瞬间的紧张氛围。
“作孽啊!”只见一位裹着绛紫棉袍的妇人,神色惊恐而又带着几分不忍,将怀里如同雪团子般可爱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那动作中满是下意识的保护。她手腕上戴着的翡翠镯子,因为刚才那一下慌乱的动作,磕在桥墩上,迸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夜的不幸。
在妇人怀里,四岁的程望舒从那华贵的貂毛斗篷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张脸,她那琥珀色的瞳孔犹如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纯真与懵懂的光芒,而这双清澈的眼睛,此刻正不偏不倚地对上了鲁四那布满血丝、充满绝望与痛苦的眼睛。
一枚精致的银铃,不知何时从妇人或是孩子的身上滚落,它咕噜咕噜地滚过那片触目惊心的血泊,最终停在了鲁四的膝前。铃身錾刻的“望舒百日”字样,原本应是饱含着美好的祝福,此刻却被冰碴无情地刮花,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而那铃舌,仿佛还带着刚才滚落时的余劲,仍在微微震颤,发出如同垂死的蜂鸣般微弱而又细不可闻的声响。
鲁四见状,像是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或是一种本能的驱使,他颤抖着伸出手去够那枚银铃。他那早已冻裂的指尖,在坚硬的冰面上犁出了五道深深的血痕,仿佛是在这冰天雪地中书写着无尽的悲怆。就在这时,桥顶突然传来冰层崩裂时那令人胆寒的咔吱声,如同死神的宣判。紧接着,车灯扫过的地方,十二根冰棱如同寒光闪闪的铡刀,带着死亡的气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坠落而下。
“开车!快开车!”一个男人惊恐的暴喝声从那铁皮怪物般的汽车腹中传出,声音中满是恐惧与慌乱。鲁四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条金丝怀表链缠在那镀铬的车门上,正晃晃悠悠地摆动着,表盘上牡丹花纹的反光如同一道鬼魅的光影,快速地掠过他的眉骨。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表盘上的时间——十一点二十三分,而那珐琅制成的指针,仿佛也被这夜的悲惨所定格,永远停驻在了此刻,成为了这残酷一幕的无声见证者。
程望舒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她突然挣扎起来,吴妈那因为慌乱而染血的掌心,从她眼前迅速滑脱。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被云层遮挡的月光,恰在此时奋力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如同舞台上突然亮起的追光灯,照亮了桥洞深处那令人心碎的一幕:少年鲁四脸上的泪痕早已冻成了两道尖锐的冰棱,宛如两把利刃,刺痛着每一个目睹这一切的人的心;而他怀里女童鲁小五的梅花胎记,此刻正在可怕地溃烂,那溃烂的模样,就像一朵原本娇艳的刺青,却被无情的烙铁狠狠地烫坏,变得扭曲而狰狞。
“冰花哥哥...”程望舒那稚嫩的童音,还未完全喊出口,便被那震耳欲聋的汽笛声无情地吞没。福特车如脱缰的野马般,疯狂地碾过冰层,疾驰而去,那剧烈的震动震落了桥顶上的雪粒,扑簌簌地掉进鲁小五微微张开的口中,仿佛连上天也在为这悲惨的一幕洒下悲伤的泪花。
鲁四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机械地抓起那枚银铃,轻轻地塞进妹妹早已变得僵冷的掌心。然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妹妹肌肤的那一刻,那一片彻骨的僵冷,如同电流一般瞬间传遍他的全身,让他的心彻底沉入了绝望的深渊。就在这时,桥洞深处隐隐传来野狼那凄厉的嚎哭声,这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诅咒,与法租界那边隐隐飘来的《平安夜》钟声交织在一起,诡异而又恐怖。那钟声,本应是传递着平安与祥和,此刻却仿佛被这夜的血腥所污染,将最后的桃酥渣都染成了令人心悸的血红。
时光匆匆流转,二十年如白驹过隙般一晃而过。当程望舒在香港那略显逼仄的阁楼里,静静地擦拭着那枚不知承载了多少回忆的铜纽扣时,那夜的种种情景,如同潮水般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她的鼻翼间,仍会清晰地嗅到那夜弥漫在空气中的腥甜气息——那是结冰的河藻散发的腐朽味道,是溃烂的麻疹所带来的刺鼻气味,是翡翠裂痕渗出的桂花油那淡淡的甜香,以及银铃滚过冰面时激起的,那股混合着金属冰冷质感与死亡气息的冷香。这些复杂的气味,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缠绕着她,让她永远也无法挣脱那夜悲惨记忆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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