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最后的课程(1925年冬)

陈阿发的床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所笼罩,浸没在苦杏仁与腐血交织的浊气之中,那气味刺鼻而又令人作呕。三根雕花床柱上,缠着已然褪色的驱邪符,原本用朱砂精心绘制的钟馗像,此刻却被痰液晕染得面目全非,乍一看竟好似一张狰狞的鬼脸,在这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诡异。

鲁四恭恭敬敬地跪在踏板上,正专注地为陈阿发修面。就在他不经意间,发现师父耳后那道如蜈蚣般蜿蜒的刀疤,正缓缓渗着黄脓,那脓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而更让他震惊的是,这道疤痕的走势,竟与那枚铜纽扣上的“申”字暗纹分毫不差,仿佛是命运刻意留下的神秘印记。

“英国探长的血...”老人的喉间滚动着如破风箱般的哮鸣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那残破的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戴着翡翠扳指的手,缓缓刮过鎏金剃刀的血槽,仿佛在回味着往昔的血腥。“当年在十六铺码头,这把刀挑断过三条脚筋。”话未说完,他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中的帕子瞬间绽开墨菊状的血花,那股腥气中,还混杂着鲁四再熟悉不过的鸦片甜香,这气味让鲁四心中一阵刺痛。

鲁四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突然明白,那些平日里掺在发蜡里的阿芙蓉膏,看似是为了打理头发,实则是师父为了镇痛,日日吸入的毒药。此时,铜盆里结冰的血水,映出师父那塌陷的胸膛,那上面,青帮“三刀六洞”留下的旧伤,在肋间已然溃烂不堪,蛆虫般的肉芽正肆无忌惮地啃食着泛黑的皮肉,这幅惨状让鲁四感到一阵反胃。

子夜的更声,透过薄薄的窗纸,幽幽传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陈阿发那如枯爪般的手,突然如钳子一般紧紧钳住鲁四的腕子,力气大得惊人。紧接着,他将人脉图在油灯下缓缓展开,微弱的灯光摇曳着,映照着图上的霉斑。只见在“光头王”的船锚刺青旁,洇出了新的血字:“法租界吕克理发厅”。老人的指甲深深抠进地图上苏州河的支流处,浑浊的泪水突然混着血沫夺眶而出,他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说道:“那年沉江的货轮...咳咳...程家小姐的银铃...”

鲁四听着这些话,脊背猛地窜起一阵寒颤。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打开,在1923年那桥洞的寒雾中,程家货轮的残旗上,绣着的正是同样的银铃纹。就在这时,陈阿发突然像发了疯一般,撕开床褥的夹层,十七枚带着弹孔的铜纽瞬间叮当坠地,每一枚铜纽的背面,都刻着不同年份的“申”字暗纹,这些铜纽仿佛承载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剃头挑子...”老人的喉间发出蛇信般的嘶声,“要挑得起忠义,更挑得动冤魂。”说着,他将鎏金剃刀重重地按进鲁四掌心,刀柄凹槽里的铜纽扣,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点燃,突然变得滚烫无比,这热度烫得少年瞬间想起母亲缝衣针穿透皮肉时那刻骨铭心的灼痛。

就在这时,巡捕房尖锐的哨声,如同一把利刃,撕裂了这雪夜的寂静。而此时的陈阿发,正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缓缓解开裤脚。只见那三枚梅花烙印,已然溃烂成骷髅状,森森腿骨露了出来,让人不忍直视。“青帮的规矩...”他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一把海盐,狠狠按在伤口上,瞬间,一股焦糊味混合着凄惨的叫声,在阁楼中炸开。“活要见人死要...”然而,话还未说完,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枯瘦的手指猛然插入鲁四怀中,一把扯出那枚百家布铜纽扣。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只冰裂纹茶碗突然毫无预兆地迸裂开来,褐黄的茶汤在人脉图上迅速漫漶,渐渐形成了黄浦江的大致轮廓。陈阿发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吕克理发厅”旁画了一个圈,那血珠仿佛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诡异地聚向程家货轮的标记处。他艰难地喘息着,说道:“每月初七...咳咳...用茉莉发蜡擦亮铜镜...”

鲁四忽然瞥见师父枕下的半截翡翠簪头,那正是他在虬江路鬼市上,看到白俄贩子漆盒里的物件。还没等他开口询问,老人突然狠狠咬破舌尖,将带着自己鲜血的铜纽扣,猛地塞入鲁四口中:“吞了!这是程家...”话未说完,便没了动静。

五更梆子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悠悠传来。此时的陈阿发,瞳孔已散成两滩墨渍,生命的气息渐渐消散。鲁四强忍着悲痛,将人脉图仔细地缝入棉袄夹层,每一针都穿过百家布铜纽扣的针眼,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的秘密与使命都紧紧锁住。剃头担子上的铜盆,不知何时结满了冰霜,透过这层冰霜,映出圣母院尖顶十字架投下的阴影,那阴影恰似当年桥洞冰棱的寒光,透着一股森冷与寒意。

随后,鲁四来到乱葬岗刨坟。江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张《申报》的残页。头条新闻“法籍商人吕克遇袭”的铅字,混着雪片,粘在了墓碑之上。鲁四看着这一切,心中突然恍然大悟——鎏金剃刀柄上的“L.Luc”,原来正是这个法兰西姓氏。

当他将刀埋入土中时,特意让刀柄朝西,直指租界巡捕房的方向。七枚铜纽扣按照北斗状排列,最末一枚嵌着程望舒的银铃碎屑。当第一锹冻土缓缓盖上棺木时,对岸突然传来货轮悠长的汽笛声,那声波震得铜盆上的冰霜簌簌龟裂,裂纹纵横交错,恰似人脉图上那错综复杂的谍网,仿佛预示着未来的道路,将充满未知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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