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 年那个寒冷的冬日,圣母院的礼拜堂内,五彩斑斓的光线透过彩窗,在地面和墙壁上投射出梦幻般的琉璃光晕。玛德琳修女静静地伫立其中,她那灰白的发髻松松地被黑纱头巾笼着,恰似一团被轻柔的风随意揉散的云絮,透着一种别样的柔和与飘逸。修女眼角的皱纹,如同哥特式窗棂历经岁月侵蚀后留下的细密裂痕,记录着时光的沧桑。浆洗得发硬的修女服领口,无情地磨红了她的脖颈,而那枚铜十字架,正坠在她锁骨的凹陷处,随着她每一次舒缓的呼吸轻轻晃动,仿佛是在不经意间搅碎了那洒下的缕缕晨光,光影在她身前变幻出奇异的形状。鲁四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她的手上,惊讶地发现她食指关节处的冻疮红肿凸起,那位置竟与妹妹冬日生疮的地方如出一辙,这一细微的相似之处,在他心中泛起了层层涟漪。
“小满,”玛德琳修女开口说道,她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南法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遥远的地中海畔飘来。她双手在胸前缓缓比划着麦穗生长的姿势,努力地想要表达清楚,“上帝的麦子…灌浆(她发音成了‘罐僵’)…好节气。”她腕间佩戴的银链铃铛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轻响,仿佛在为她的话语打着节拍。随后,她轻轻地拽过鲁四的袖口,指向长椅上的孩童。只见八个流浪儿蜷缩在圣母像下,最小的那个正津津有味地啃噬着凝固的烛泪,他的发辫上结满了冰碴与虱卵,远远望去,宛如一只冻僵的百足虫,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管风琴持续发出低沉的鸣响,那声音仿佛穿透了岁月的尘埃,震落了梁上积攒已久的积尘。玛德琳修女在这肃穆的氛围中,缓缓掀开《圣经》的内页。一张泛黄的《申报》剪报映入眼帘,剪报上,巡捕正用铁钩无情地拖拽着病死孩童的发辫,画面令人触目惊心。“陈师傅送来的羔羊,”她用枯瘦的手指缓缓划过照片,随后又在鲁四手中的剃刀上郑重地画了一个十字,“都有这个。”话音未落,修女突然果断地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的梅花烙印。鲁四定睛一看,那烙印与陈阿发脚踝的印记同出一脉,暗红的疤痕在铜十字架散发的冷光中,竟隐隐渗着血丝,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鲁四身上那件破旧的袄子,仿佛感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开始簌簌作响。袄子暗袋里的七枚铜纽扣,毫无预兆地突然发烫,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小满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欢快地扑到修女膝头,将溃烂的右耳紧紧贴在那枚梅花烙印上。玛德琳修女温柔地轻抚着孩子打结的乱发,嘴里轻声念起法语祷词,那祷词混着苏州河潮湿的水汽,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她听得见天使振翅…比钟摆更准…”
“这个!”鲁四像是突然被回忆击中,情绪激动地用剪烛铁钳在地上刻出歪扭的“鲁小五”三个字。玛德琳修女看到这一幕,灰蓝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与复杂。她迅速从圣坛暗格中取出一把鎏金剃刀,鲁四定睛一看,那刀柄凹槽的铜纽扣与他怀中一直珍藏的那枚严丝合缝,而纽扣边缘的“申”字暗纹,此刻正渗着黑红的浆液,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
当暮色如潮水般漫过彩窗,为整个礼拜堂染上一层昏黄的色调时,小满突然发出幼猫般轻柔的咕噜声。她用溃烂的指尖在鲁四破袄的百家布补丁上缓缓画圈,动作显得有些懵懂而又充满好奇。鲁四心中一动,轻轻地扳过孩子细瘦的肩膀。此时,恰好有一缕晨光穿透她后颈的碎发,鲁四惊讶地发现,那五瓣梅花胎记的边缘,月牙形旧疤的位置与妹妹四岁被炭盆烫伤的痕迹分毫不差。这惊人的相似,让鲁四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仿佛妹妹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
“她…听得见吗?”鲁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拿起剃刀,在铜盆边缘敲出三短两长的节奏。这是他与妹妹小时候独有的交流暗号,承载着他们无数美好的回忆。小满像是听到了熟悉的召唤,倏然转头,脓血从她残缺的耳朵中渗出,画面有些残忍。然而,她的左手却精准地抓住了空中飘落的烛灰,那动作与鲁四幼年与妹妹常玩的“捕萤”游戏一模一样。玛德琳修女见状,将《圣经》轻轻地按在鲁四渗血的掌心,神情庄重地说道:“陈师傅说…铜纽扣的孤儿…都要回家。”
玛德琳修女轻轻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洋葱汤推向鲁四,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铜十字架的光泽。她随后解开腰间的黄铜钥匙串,从中取下一枚齿痕形如“申”字的钥匙,递到鲁四面前,说道:“阁楼...陈的床,你的床。”说完,她再次突然扯开领口,锁骨下的梅花烙印与小满的胎记在昏黄的光线中交相辉映,仿佛在向鲁四展示着某种紧密而又神秘的联系。小满像是明白了什么,蘸着洋葱汤在桌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屋顶图案。玛德琳修女微微一笑,剪下自己的一缕银发,细心地系在钥匙环上,轻声说道:“头发...家的绳结。”
沿着狭窄的楼梯,鲁四跟着玛德琳修女来到阁楼。阁楼的斜窗透进江面粼粼的波光,宛如无数细碎的银片洒落在屋内。陈阿发的黑绸裤平整地铺在松木床上,散发着一种陈旧而又熟悉的气息。樟木箱里,十七套百家布袄子整齐地码放着,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每件袄子左胸的纽扣都绣着“申”字纹样,精致而又独特。玛德琳修女缓缓掀开箱底,一本浸血的《三十六誓》出现在眼前,扉页上的银铃残片在微光中闪烁,上面刻着法文“L.Luc”。“每天替孩子们剪头,这是陈师傅的赎罪券。”玛德琳修女轻声说道,声音在阁楼里回荡,仿佛带着一种神圣的使命。
子夜的钟声如同一记记重锤,撞碎了彩窗上凝结的冰棱。玛德琳修女神情庄重地握起鲁四持剃刀的手,两人一同跪在圣母像前。鎏金的刀刃缓缓划过《圣经》的第 23 篇,羊皮纸上渐渐渗出褐红的血渍,一幅陈阿发的人脉图逐渐显影出来。“剃刀不沾无辜血,”玛德琳修女字正腔圆地说道,她枯瘦的手掌轻轻覆住小满的胎记,“纽扣要扣紧离散的魂。”说完,她拿起一块百家布碎片,仔细地缝进修道袍的内衬,那针脚竟与鲁四母亲的手法如出一辙,仿佛在这一刻,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了一起。
小满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轻轻地咬破指尖,在鲁四掌心画出血色的“申”字。玛德琳修女见状,将陈阿发的烟袋塞进他怀中,烟丝中混着银铃碎屑,她微笑着说道:“从今往后,冰花会在暖屋里开。”
破晓时分,柔和的晨光洒进圣母院。鲁四手持剃刀,专注地为第八个孩子修剪“童花头”。铜盆里的血水在晨光的映照下,泛起金红的波纹,孩子的碎发在水面上缓缓漂浮,竟拼出“吕西安·鲁”的法文花体。小满轻轻地将脸埋在他染血的围布里,溃烂的耳朵第一次主动贴近剃刀发出的嗡鸣,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温暖与安心。玛德琳修女手捧着荞麦饼,轻声哼起南法摇篮曲,那悠扬的旋律在空气中飘荡。晨光穿透她散落的银发,在鲁四补好的修道袍上投下网状的暖斑,整个画面充满了温馨与希望。
当一只白鸽轻盈地落在剃头担子上时,铜盆倒影中的少年不再佝偻。他身着陈阿发的黑绸袍,那袍子服帖地裹在他的肩头,显得格外合身。手中的鎏金剃刀,此刻温驯得如同归巢的倦鸟。小满用溃烂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胸前的铜纽扣,就在这一瞬间,玛德琳修女手中的玫瑰念珠应声而断,一颗颗木珠滚过青石板地面,最终在墙角摆出北斗七星的形状。最末那颗木珠上,嵌着程家银铃的碎屑,在晨光中闪烁如泪,仿佛在诉说着这个漫长冬日里,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与情感的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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