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春日的傍晚,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地面,仿佛给大地织就了一层华丽的绒毯。程四海乘坐的黑福特轿车缓缓驶过,车轮碾过那些银杏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此时,程四海的袖口还沾着棋院香炉的灰屑,那是他不久前在棋院与人对弈时留下的痕迹。
一小时前,在那安静的棋院之中,田仲华执黑子,不紧不慢地落定天元。他的指尖在落下棋子的瞬间,有意无意地划过棋盘边缘,那里刻着“虹口三号码头”字样。田仲华戴着金丝眼镜,镜片泛着冷冷的光,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说道:“程会长的棋路,倒像极了大阪商船那些失踪的磺胺药箱。”这话一出,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程四海心中泛起层层涟漪。而紧接着,田仲华话锋一转,又道:“听说令千金近来常去圣母院?”
暮色渐渐笼罩了大地,圣母院的钟楼在这朦胧的光影中显得愈发庄严肃穆。突然,一群白鸽从钟楼惊起,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程四海正扯着领结的手猛地顿住,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田仲华竟然连望舒每周三来圣母院做礼拜的事情都查得如此清楚,这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望向车窗外匆匆掠过的告解亭,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三年前。
那是一个荒唐的日子,为了打通法租界的货运线,程四海不得不做出一个无奈的决定。他来到圣母院,当着玛德琳修女的面,虔诚地饮下圣水。然而,在他的袖袋里,却藏着雷蒙医生给他的催吐剂。玛德琳修女手持铜十字架,在暮光中轻轻摇晃,口中念着:“主会宽恕迷途的羔羊。”而程四海的目光却越过她,落在了身后的菜圃。在那里,跛脚女孩小满正提着铜壶,一瘸一拐地浇灌着迷迭香。她右脚踝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咚的声响,那声音清脆悦耳,却又莫名地让程四海感到一丝熟悉。他仔细看去,发现铃铛暗处刻着“望舒百日”的刻痕,这让他瞬间想起六年前在天津老宅为女儿举办的满月宴。当时,襁褓中的女儿活泼好动,不小心踢落了银铃,从此那银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处看到。
“我的!”清脆的声音响起,程望舒提着蕾丝裙摆,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向小满。此时,吴妈正端着杏仁茶,不紧不慢地从回廊转出。6岁的小满毫无防备,被程望舒的天鹅绒裙裾扫得一个踉跄,手中的铜壶“当啷”一声砸在青砖上。热水四溅,溅湿了小满的裤管。就在这时,银铃突然发出一阵清越的颤音。程四海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二十四枚铃铛里唯有一颗内壁刻着“壬子年冬”,而那正是程家大小姐百日宴那日的黄历。
小满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喘声,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与痛苦。她清楚地记得鲁四哥告诉她,三年前那个雪夜,在桥洞的火光中,这个刻字是如何刺痛鲁四哥的眼睛。当时,弥留之际的鲁小五紧紧攥着的银铃,铃舌都已经被咬得变形。而此刻,程望舒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她脚踝的冻疮,那种疼痛与记忆里醉汉抢夺银铃的痛苦瞬间重叠,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抖。
就在这时,梧桐树梢突然掠过一阵异样的风声。小满猛地抬起头,她那残缺的耳廓微微颤动着。多年来,她凭借着这只残耳练就了超乎常人的听力。她敏锐地察觉到,二十码外园丁剪枝的响动里,混杂进了皮质鞋跟的摩擦声。她心中暗叫不好,因为她知道,那是田仲华的探子惯穿的意大利软底鞋。情况危急,她来不及多想,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程望舒的手腕,在对方掌心急促地画了个十字。
“放肆!”吴妈看到自家小姐被一个蓬头垢面的野丫头拽着手,顿时怒从心头起。她立时想起老爷今早的嘱咐:“田理事的人最近总在公馆附近转悠,千万看紧小姐。”老佣人吴妈一向将老爷的话奉为圭臬,此刻见小姐受这般“冒犯”,哪里还按捺得住。她双眼圆睁,脸上的皱纹因愤怒而扭曲,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砸碎在青砖上,滚烫的杏仁茶溅得到处都是。紧接着,吴妈像头被激怒的母兽,抡起扫把,气势汹汹地朝着小满冲了过去。
然而,吴妈还没冲到小满跟前,便撞进了一个带着浓烈血腥气的怀抱。原来是鲁四,他的白大褂下还藏着带血的绷带,显然刚经历过一场紧张且危险的事。小满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啊”声,这声音像钢针一般直直扎进鲁四的太阳穴。因为三年前,妹妹小五断气前,发出的正是这般被血沫堵住的单音,这声音对于鲁四来说,犹如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每一次听到都痛彻心扉。
“别碰她!”鲁四怒喝一声,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向程望舒肩头,用的正是陈阿发师傅教的“推云手”。六岁的富家千金程望舒,就像一只断线风筝般,毫无反抗之力地跌进晾晒的床单堆里。吴妈见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尖锐刺耳,惊飞了钟楼的群鸽。鸽子们扑腾着翅膀,在圣母院的上空盘旋,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
玛德琳修女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看到眼前混乱的场景,脸上满是震惊与愤怒。她手持铜十字架,几步冲上前,重重地磕在鲁四眉骨上,大声呵斥道:“向程小姐道歉!”鲜血顺着鲁四凹陷的脸颊缓缓流下,流进他的嘴角,咸腥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死死盯着小满颤抖的右手。只见那根缺了食指的残肢正指着菜圃东侧矮墙,墙外分明传来胶卷相机过片时极其细微的响动。鲁四心中一沉,意识到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
程四海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此刻,他手中的黑檀棋匣“咔嗒”一声弹开,泛黄的船票飘落在血泊里。他缓缓弯腰,拾起程望舒跌落的银铃,铃舌内侧的“望舒百日”在暮色中泛着幽光。三年前天津码头失踪的货轮、三日前田仲华送来的棋子拓印、此刻墙外潜伏的镜头,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忽然在他脑中如锁链般串在了一起,让他隐隐察觉到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且危险的阴谋。
“明日就送小姐回天津老宅。”程四海声音低沉地对着吴妈说,眼睛却紧紧看着玛德琳修女颤抖的指尖。那根手指正指着小满后颈,在破衣领下,梅花状胎记若隐若现。程四海心中一震,当年桥洞里冻僵的女童尸体,后颈也烙着同样的印记。这一系列诡异的事件,让他越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
暮钟悠悠撞响,回荡在圣母院的每一个角落。鲁四伸手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小满正对着矮墙方向急促眨眼。小满的残耳能听见二十步外相机快门声,此刻她正用睫毛颤动的次数传递暗码:三下,两下,四下——那是陈阿发师傅教的“危、急、撤”。鲁四瞬间明白了小满的意思,心中涌起一股紧迫感。
当夜,在雷蒙医生的地下室里,气氛显得格外压抑。鲁四点燃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映出墙上血写的运输路线图,透着一股神秘而危险的气息。鲁四忍着掌心的疼痛,借着昏暗的灯光,费力地抠出掌心的银铃碎片。刻着“壬子年冬”的铜铃舌在酒精里浮沉,表面的反光映在墙上,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在墙外更深的黑暗里,田仲华的探子正忙碌地冲洗着偷拍的照片。照片的画面中央,除了跌倒的程望舒,还有半幅染血的梅花胎记,这张照片,似乎将成为打开某个黑暗阴谋大门的钥匙。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