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跛脚道人

时光荏苒,如指间流沙,悄然滑过。

自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顾三通将襁褓中的婴儿抱回,已是七载寒暑。

京城南郊,那座破败的土地庙向西数里,有一处更为荒凉的小丘,丘上孤零零地坐落着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小道观。观名早已剥蚀不清,只余下断壁残垣,几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偏殿,便是顾三通与顾烛临时的家。

七岁的顾烛,已不再是当年襁褓中懵懂无知的婴孩。他身量比同龄孩子略显瘦小,穿着洗得泛黄、打了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面容清秀,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静,与他年龄不太相符。

最大的不同,还是那双眼睛。左眼依旧墨黑深邃,右眼则泛着淡淡的、奇异的金色流光。寻常时候,若不仔细看,或许只会觉得他瞳色有些特殊,可一旦被他认真注视,那金色的右瞳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令人无端生畏。为此,村里的孩童大多不太敢与他亲近,背后常偷偷叫他“怪眼”。

顾烛早已习惯了这种疏离,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寡言,要么帮着顾三通打理道观内外(其实也没什么可打理的,无非是扫扫落叶,补补漏雨的屋顶),要么就捧着顾三通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缺页少角的蒙学读物,或是几本字迹模糊、图画怪异的残破道经,在角落里一看就是半天。

而他的师父,或者说养父,顾三通,七年过去,似乎还是老样子。依旧穿着那件油腻腻、打了无数补丁的破旧道袍,依旧嗜酒如命,腰间的酒葫芦似乎从未空过,依旧是那副懒洋洋、醉醺醺的模样,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打盹,就是在去打酒的路上,那只跛了的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更添几分落魄。

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对穷困潦倒、勉强度日的怪异师徒。老道士邋遢疯癫,小道童孤僻怪异。

但只有顾烛知道,这个看似不靠谱的师父,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顾三通虽然嗜酒,但眼神从未真正浑浊过,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或是顾烛以为他睡熟时,那双半眯的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锐利得能刺穿黑暗。他教顾烛识字断句,讲解那些残破道经上的古怪文字,虽然常常说着说着就跑题到哪家酒更好喝,但偶尔透露出的见解,却深奥得让顾烛似懂非懂。

他还教顾烛辨识山野间的草药。不仅仅是治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凡草,更有些他口中所谓的“蕴含一丝灵气”的奇花异草。顾三通会告诉他,哪种草叶上的露水能在特定时辰聚集月华,哪种根深埋地下能吸收地脉微弱的气息。这些知识,远超寻常郎中范畴。

有时,顾三通也会画符。不是江湖术士那种糊弄人的玩意儿,而是用朱砂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微腥液体(顾烛怀疑是鸡血,但又不太像),在黄裱纸上绘制出扭曲复杂的符文。画完后,他会随手贴在门楣或窗棂上,嘴里嘟囔着“去晦气”、“安神”,对顾烛则半开玩笑地说:“小子,这玩意儿看着不起眼,能让那些不干净的小东西晚上不敢来敲窗户。”

顾烛曾好奇地问过师父的跛脚是怎么回事。那时顾三通正喝得半醉,闻言眼神恍惚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随即又被浓浓的酒意掩盖。他只是摆摆手,含糊道:“年轻时候不懂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受了点教训,付了点代价……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那语气中的苍凉与落寞,让年幼的顾烛心中莫名一紧,从此便不再追问。

七年来,顾烛也渐渐意识到自己那双眼睛的不同寻常。他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阳光下空气中漂浮的、五颜六色的微光;比如,某些人身上笼罩着的、淡淡的灰黑或亮白的气息;再比如,夜深人静时,道观周围偶尔飘过的、模糊不清的影子……

起初,他会指给师父看,但顾三通要么哈哈大笑说他眼花,要么就脸色一沉让他别胡说。次数多了,顾烛也明白了,这些“看到”的东西,或许并不祥瑞,便渐渐学会了缄默,只把这些秘密藏在心底,用那双奇异的眼睛,默默观察着这个世界。

而那面伴随他一同被遗弃的青铜古镜,则一直被他贴身收藏着。镜子入手微凉,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感。七年来,它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变化,依旧是那副古朴晦暗的模样。只是顾烛偶尔在夜里做噩梦惊醒时,会下意识地握紧它,镜身便会散发出一股暖意,让他焦躁的心绪平复下来。他也曾尝试对着镜面观看,但里面映出的,永远只是自己那张带着奇异双瞳的脸,以及身后模糊的景象,从未有过其他异状。仿佛它真的只是一面质地特殊的古董镜子。

直到顾烛七岁这年的夏天。

这年天气异常炎热,京畿之地久旱无雨,连道观旁那条常年不断流的小溪都几近干涸,露出了布满淤泥和鹅卵石的河床。人心也随着天气变得焦躁不安,村里常因争水、或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爆发争吵。关于城里流寇渐多、赋税又加重的流言也时有耳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日午后,日头毒辣得能把石头烤裂。顾三通难得没有喝酒,而是坐在道观门槛上,望着远处被烈日炙烤得扭曲的空气,眉头紧锁,似乎在忧虑着什么。

顾烛则待在偏殿里,试图从一本残缺的《南华经》中寻找一丝清凉。忽然,他右眼那金色的瞳孔微微一跳,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不安。他放下书卷,走到门口,顺着那股不安的感应望去。

目光所及,是村东头那片常年积水的芦苇荡。此刻水面也下降了不少,露出大片腥臭的黑泥。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泥地里捉泥鳅,其中包括邻村一个叫张阿婆的老妇人的孙子,狗蛋。

张阿婆是个孤寡老人,平日里就住在芦苇荡边一间破茅屋里,性格有些孤僻,村里人对她敬而远之,只有顾三通偶尔会接济她一些米粮。

顾烛的目光落在芦苇荡深处,那里水色浑浊,水草丛生。他那金色的右瞳里,清晰地映照出一团浓郁的、散发着阴寒气息的黑影,正潜伏在浑浊的水下,靠近那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那黑影的形状扭曲不定,隐约能看到一双充满怨毒的、惨白的手臂在水中若隐若现。

“不好!”顾烛心中一凛,那股不安感瞬间放大!他本能地感觉到,那水下的东西充满了恶意!

他刚想开口提醒,就见芦苇荡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是狗蛋的声音!

只见狗蛋脚下一滑,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惊叫着向后摔倒,眼看就要跌入那片水色最深、黑影潜伏的水域!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坐在岸边看着孙子的张阿婆猛地站起身,不顾年迈体弱,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想要拉住狗蛋。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抓住狗蛋衣角的刹那,顾烛右眼中看得分明——那水下的黑影猛地窜起,一双惨白浮肿、指甲发青的手臂,如同毒蛇般缠住了张阿婆的脚踝,用力向下一拽!

“啊——!”张阿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拖入了浑浊的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阿婆!”狗蛋和其他孩子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四散奔逃。

“水鬼!水下有鬼拉着阿婆!”顾烛再也顾不得顾三通平日的嘱咐,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他看得太清楚了,那团黑影正死死缠绕着落水的张阿婆,将她不断往水底深处拖拽,水面上只剩下阿婆徒劳挣扎的手臂和不断冒出的气泡!

他的喊声凄厉而尖锐,瞬间传遍了寂静的午后。

正在门槛上发愁的顾三通闻声脸色剧变,猛地站起身,跛着脚却快如疾风般冲了出去。

村里听到动静的几个壮年汉子也扛着锄头、木棍跑了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跳下水去捞人。

然而,那片水域仿佛有古怪,几个水性好的汉子潜下去摸索了半天,都说水下冰冷刺骨,像是掉进了冰窟窿,而且似乎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在阻碍他们,就是找不到张阿婆。

顾烛站在岸边,急得满头大汗。他的右眼死死盯着水下,那水鬼黑影依旧缠着张阿婆,只是似乎也被众人的阳气惊扰,动作变得迟滞了一些。

“用阳气重的东西!桃木!或者公鸡血!”顾烛忽然想起师父偶尔念叨过的一些话,再次大喊。

众人哪里听他一个“怪眼”小孩的胡言乱语,依旧在徒劳地摸索。

就在这时,顾三通分开众人,沉着脸走到水边。他没有立刻下水,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画着复杂符文的黄符,口中飞快地念诵着晦涩的咒语,随即猛地将符纸往水鬼所在的位置掷去!

“敕!”

黄符离手,竟无火自燃,化作一道微弱的金光没入水中!

“吱——!”一声极其刺耳、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从水下传出,随即水面剧烈翻腾起来,仿佛开了锅一般!那团原本缠绕着张阿婆的黑影,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骤然松开,发出一声充满怨恨的嘶鸣,迅速向芦苇荡深处遁去,消失不见。

几乎是同时,一个汉子惊喜地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众人合力,终于将浑身湿透、脸色发青、已经昏迷过去的张阿婆从水里拖了上来。幸好施救及时,虽然呛了不少水,但还有微弱的气息。

岸边一片混乱,有人忙着给张阿婆控水,有人跑去请郎中。狗蛋扑在阿婆身上嚎啕大哭。

没人注意到,顾三通在符箓生效后,脸色也白了几分,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芦苇荡深处,又转头看向站在一旁、小脸绷紧、右眼金光闪烁的顾烛,眼神复杂。

他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拉起顾烛的手,沉声道:“走,回去!”

回到破道观,顾三通关上观门,第一次没有去拿他的酒葫芦,而是表情异常严肃地看着顾烛。

“小子,你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顾烛有些害怕,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描述了他右眼中看到的景象:“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像水草缠在一起,有惨白的手……很冷,很怨……它拉着阿婆……”

顾三通听完,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那就是水鬼,也叫水煞。是溺死之人怨气不散,又得了些阴气滋养,聚而不散形成的邪祟。这张阿婆平日郁郁寡欢,心神常失,阳气本就弱,容易被这些东西盯上。若非你及时示警,加上我那张‘破邪符’,她今日怕是……唉……”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顾烛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直接看到这些阴邪之物,对吧?而且,刚才我出手时,你右眼的金光似乎更盛了,甚至……隐隐压制了那水鬼的凶性?”

顾烛点了点头,又有些害怕地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了……”

顾三通长叹一声,走到神龛前(神龛里供奉的并非三清,而是一块模糊不清的无字牌位),点燃了三炷残香,拜了拜。

“劫数,劫数啊……”他喃喃自语,随即转过身,看向顾烛,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小子,看来有些事,是躲不掉了。你这双眼睛,是你的劫,或许也是你的缘。以前不教你真本事,是怕你年纪小,根基不稳,引来祸端。但现在看来,这世道越来越乱,妖邪丛生,连这京畿之地都不太平……你若没有自保之力,恐怕……”

他走到顾烛面前,蹲下身,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顾烛,你可愿随我,真正踏入修行之门?这条路,布满荆棘,九死一生,甚至可能会让你卷入远超想象的麻烦之中。你,怕不怕?”

七岁的顾烛,望着师父那张虽显苍老、此刻却无比坚定的脸,又想起了水下那冰冷怨毒的水鬼,想起了张阿婆差点死去的恐惧,想起了自己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稚嫩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师父,我不怕。我想学本事,保护自己,也……也能像师父一样,打跑那些坏东西。”

顾三通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化为深深的忧虑。他伸出粗糙的手,摸了摸顾烛的头顶。

“好,好孩子。”他站起身,望向窗外依旧毒辣的日头,仿佛透过那刺目的光线,看到了更深沉的黑暗,“从明日起,我便传你我龙虎山……咳,传你我这一脉真正的入门心法。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隐隐感觉到,张阿婆遭遇水鬼,绝非偶然。那芦苇荡附近,似乎盘踞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更为阴冷的势力气息,与他记忆深处某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名字——“九幽盟”,有着一丝模糊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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