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三通决定倾囊相授那日起，破道观里的气氛便悄然一变。
往日里弥漫的酒气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与专注。顾三通不再整日醉醺醺地打盹，而是将大部分时间用来指点顾烛。
修行的第一步，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法术，而是最基础的“静心”与“感气”。
按照顾三通的说法，天地有灵气，万物皆吐纳。修士入门，首要便是静下心来，摒除杂念，尝试感知体内那缕微弱的“先天之气”，并学着去感应周遭环境中无处不在的、稀薄却真实存在的天地灵气。
这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尤其对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而言。
顾烛盘膝坐在偏殿蒲团上，努力按照师父的要求，挺直脊背，双手结印，呼吸放缓，试图将纷乱的思绪沉淀下去。
然而，他那双异于常人的阴阳瞳，在此刻却成了最大的障碍。
当他闭上眼睛，试图进入那空明之境时，眼前的黑暗并非一片死寂。左眼的墨黑瞳孔似乎能穿透虚无，看到一些常人无法想象的、幽暗深邃的层面；而右眼的淡金瞳孔，则对光影、气息的流动异常敏感。
他“看”到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如尘埃的光点，五颜六色，杂乱无章。他“看”到了道观墙角渗出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淡淡灰雾。他甚至“看”到了师父顾三通身上，那看似寻常的气息之下，隐隐流动着一股更为深沉、如同蛰伏火山般的力量，偶尔还会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寂灭之意，让他心头莫名一悸。
这些纷繁复杂、超越常识的“景象”，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让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感知那虚无缥缈的“气”。
“凝神！守一！万念皆抛，只存己身！”顾三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严厉。他自然看不见顾烛“看”到的东西，只当是徒弟心性不定，难以入静。
顾烛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干扰。他努力回忆着师父描述的“先天之气”的感觉——如同丹田处一缕微弱的火苗，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慢慢引导。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丹田深处，真的仿佛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那感觉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真实存在！
顾烛心中一喜，连忙试图集中意念去“看”那缕暖意。
然而，就在他意念集中的刹那，右眼那淡金色的瞳孔猛地一亮！与之一同被“点亮”的，还有他感知中，弥漫在整个道观、乃至更远处的某些……不祥的气息！
尤其是村东头芦苇荡的方向！
那日水鬼留下的阴寒怨气，并未随着它的遁走而彻底消散。此刻在顾烛高度集中的精神感应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了清晰的涟漪。他甚至能“看”到一缕缕肉眼不可见的、带着腥臭与怨毒的黑色丝线，正从芦苇荡深处蔓延出来，如同毒蛇般在村子周围游弋、渗透。
其中一股最浓烈的怨气，赫然指向不久前才从鬼门关被拉回来的张阿婆家！
这些阴邪气息与他丹田初生的那缕微弱阳气相互排斥、碰撞，如同冰与火的交锋，瞬间在他体内引发了剧烈的冲突！
“唔！”顾烛闷哼一声，脸色骤然变得苍白，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他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扎刺，五脏六腑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说不出的难受。丹田那缕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暖意，更是如同被狂风吹袭，险些熄灭！
“怎么回事？”顾三通立刻察觉到不对，一步跨到顾烛身边，伸手搭在他的脉门上，眉头紧锁。
入手处，顾烛的脉搏紊乱不堪，体内气息更是如同乱麻，隐隐还有一股阴寒之气在冲突。
“不好！是阴邪侵体！”顾三通脸色一变，“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我看到了……芦苇荡那边……好多黑气……还有阿婆家……”顾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那双阴阳瞳不受控制地剧烈闪烁起来，金色与黑色交织，仿佛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该死！是那水鬼的残留怨念，被你的灵觉引动了！”顾三通立刻明白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这孽障，不仅没死透，竟然还敢隔空作祟！还是说……”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更加阴沉：“这水鬼，恐怕不是自然形成的那么简单！背后定有推手！”
他来不及多想，眼看顾烛情况越来越糟，连忙从怀里又摸出一张黄符。这张符与之前掷入水中的“破邪符”不同，符文更为平和，隐隐透着一股安宁之气。
“凝神静气，抱元守一！”顾三通低喝一声，将符纸贴在顾烛的眉心，同时并指如剑，点在顾烛的后心“命门”穴上，一股醇厚平和的真气缓缓渡了过去。
“太上敕令，安神定魂，内外澄清，五脏安宁！疾！”
随着咒语声落，贴在顾烛眉心的黄符无风自动，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如同清泉般渗入顾烛体内。顾三通渡入的真气也如同暖流，迅速游走顾烛四肢百骸，将那股作祟的阴寒怨气缓缓驱散、化解。
顾烛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后心和眉心传来，瞬间驱散了那刺骨的寒意和剧烈的头痛。体内狂乱的气息逐渐平复，丹田那缕微弱的火苗虽然黯淡了不少，但总算稳定了下来。
良久，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多谢……师父……”他虚弱地道谢。
顾三通收回手指，看着徒弟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更多的是凝重。
“小子，看来为师还是低估了你这双眼睛的麻烦。”他沉声道，“你的阴阳瞳，天生便能洞察幽微，感应阴阳。这本是修行上的大天赋，但同时，也让你如同黑夜中的明灯，极易吸引那些魑魅魍魉的注意。尤其是现在你修为浅薄，神魂未固，强行去感应那些阴邪之物，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走到窗边，望着芦苇荡的方向，眼神冰冷：“那水鬼绝非善类，其怨气之烈，残留之久，远超寻常溺死之人。恐怕是被人以邪法炼化，或是……某个邪恶势力故意布置在此地的‘眼线’或‘饵食’！”
顾烛闻言，心头一凛：“邪恶势力？师父是说……”
顾三通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缓缓吐出了三个字：“九幽盟。”
“九幽盟？”顾烛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虽然是第一次听到，但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他体内的烛龙血脉都隐隐有些不安。
“没错，九幽盟。”顾三通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忌惮，“一个隐藏在暗处，手段诡谲，势力庞大，以祸乱天下、颠覆朝纲为目的的邪修组织。他们擅长炼尸、操鬼、布设邪阵、甚至……勾结妖魔。为师当年……”
他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似乎不愿意多提自己的往事，只是摆了摆手，继续道：“总之，这个九幽盟行事极其隐秘，且心狠手辣。这次的水鬼事件，十有八九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他们或许是在此地进行某种试验，或许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或许……就是在寻找像你这样天赋异禀，可以作为‘容器’或‘祭品’的人！”
顾烛听得心惊肉跳，他从未想过，一次看似偶然的溺水事件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险恶的阴谋，而自己这双特殊的眼睛，更是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那……那我该怎么办？”他有些惶恐地问道。
“怎么办？”顾三通转过身，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从今天起，你的修行重点，暂时不是感气纳灵，而是先学会——‘闭眼’！”
“闭眼？”顾烛不解。
“对，闭眼！”顾三通加重了语气，“不是肉眼的闭合，而是你灵觉之眼的‘闭合’！你要学会控制你的阴阳瞳，学会在不需要的时候，收敛它的灵光，屏蔽掉那些不必要的干扰和窥探！只有先学会自保，你才能谈及其他！”
他走到顾烛面前，神色严肃：“这门功夫，名为‘敛息藏神诀’，是我早年无意间得到的一门偏门法诀，虽然不能提升修为，却能有效收敛自身气息与灵觉波动，让你在那些邪祟眼中，变得‘平平无奇’。等你什么时候能做到，即使站在那水鬼面前，它也无法第一时间察觉你的异常，才算初步练成！”
“在此之前，”顾三通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随意动用你的瞳力去窥探任何异常！更不准靠近那片芦苇荡半步！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顾烛用力点头，心中充满了后怕，也升起了一股强烈的紧迫感。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这双眼睛带来的，不仅仅是奇异的景象，更是致命的危险。而那个名为“九幽盟”的阴影，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不寒而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面冰凉的青铜古镜，不知为何，握住它时，心中的惶恐似乎能稍稍平复一些。
“师父……”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那张阿婆……她会不会还有危险？”
顾三通沉默了一下，道：“我已经用符水为她净身驱邪，暂时应无大碍。但那水鬼背后的东西既然盯上了此地，恐怕不会轻易罢休。我们……也得早做打算了。”
他望向窗外，天色渐晚，残阳如血，将破败的道观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
“这京畿之地，怕是也要不太平了……”他低声自语，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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