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转眼又是一年。
这一日，纵使是在偏僻的京城南郊，也比往日里热闹了许多。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彩灯，虽然大多简陋，却也透着节日的喜庆。孩子们穿上浆洗干净的旧衣裳，三五成群地追逐嬉闹，手中提着自制的兔子灯、莲花灯，脸上洋溢着难得的笑容。
破道观里，八岁的顾烛正蹲在院子里，笨拙地用竹篾和彩纸糊着一盏简单的走马灯。过去的一年，他谨遵师父教诲，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修习“敛息藏神诀”上。
这门法诀入门极难，尤其对他这种天生灵觉过盛的人来说，要主动“关闭”感官，比打开它还要困难百倍。起初，他常常不得要领，心神稍一松懈，那双阴阳瞳便会不自觉地“看”到许多不该看的东西，引得体内气息紊乱，头痛欲裂。
但在顾三通严厉的督促和耐心的引导下，加上顾烛自己坚韧的性子，一年下来，总算有了些许进展。如今，他已经能勉强做到在清醒状态下，收敛右眼那过于耀眼的金光，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异于常人。虽然还无法完全屏蔽掉那些阴邪气息的感应，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被外界的负面能量干扰，引动体内的冲突了。
随着对瞳力的掌控加深，他对丹田那缕微弱先天之气的引导也顺畅了许多。按照顾三通的说法，他算是勉强摸到了修行的门槛，体内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法力”，虽然微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师父，你看我糊的灯笼怎么样？”顾烛举起手中歪歪扭扭的走马灯，献宝似的给坐在门槛上喝酒的顾三通看。
顾三通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撇撇嘴：“勉强能看，就是这马画得跟狗啃似的。”
顾烛小脸一垮：“哪有……”
“行了行了，”顾三通摆摆手，灌了一口酒，眼神却瞟向了远处灯火渐亮的村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今晚是上元灯节，按理说是人神共庆，阳气最盛的时候。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容易有不干净的东西混进来凑热闹。你晚上出去玩可以，但记住，不可远离村子人多的地方，更不准靠近那片芦苇荡！还有，把这个带上。”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用红线穿着的、指甲盖大小的铜钱，递给顾烛。这铜钱看起来很普通，只是年代似乎颇为久远，上面的字迹都已模糊不清，但入手却有一股淡淡的温热感。
“这是‘五帝钱’中的一枚，我用秘法祭炼过，能驱邪避秽。”顾三通叮嘱道，“贴身戴好，万一遇到什么不对劲的情况，就立刻回来，听到了吗？”
“嗯，知道了，师父。”顾烛乖巧地点头，将铜钱小心地塞进怀里，贴肉放好。他知道师父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对他十分上心。尤其是自从上次水鬼事件后，顾三通对他的管束明显严格了许多，也时常给他一些看似普通、实则蕴含着微弱法力的小物件防身。
夜幕很快降临。
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都已点亮，将整个村落映照得一片通明。孩子们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汇聚到村口那片小小的空地上，追逐打闹，欢声笑语不断。一些平日里难得出门的妇人也聚在一起，边看着孩子边闲聊家常。几个汉子则凑在一起，就着几碟花生米，喝着劣质的米酒，谈论着年景和城里的传闻。
顾烛也提着他那盏“狗啃”走马灯，混在孩子们中间。虽然因为那双眼睛，大部分孩子还是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一点距离，但节日的喜庆氛围冲淡了不少隔阂，也有几个胆子大些的，会好奇地凑过来看看他的走马灯。
顾烛默默地站在人群边缘，看着眼前这片热闹祥和的景象，心中也感到一丝暖意。他很珍惜这种难得的、融入人群的感觉。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那些可能会破坏气氛的东西，只想安安静静地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一阵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香风，悄然从村外吹了进来。
这香风十分奇特，初闻时只觉得芬芳馥郁，令人心旷神怡，但仔细一嗅，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魅惑之意。
几个正在喝酒的汉子闻到这香风，眼神顿时有些迷离，嘿嘿傻笑起来。一些正在闲聊的妇人也停下了话头，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就连那些正在追逐打闹的孩子，动作也似乎迟缓了一些，眼神变得有些呆滞。
顾烛心中猛地一凛！
他那尚未完全收敛的灵觉，清晰地感知到这股香风中蕴含着一股极其阴柔、极具诱惑性的力量！这力量不同于水鬼那种纯粹的阴寒怨毒，而是一种更狡猾、更擅长迷惑人心的能量！
他下意识地运转“敛息藏神诀”，同时握紧了怀里的那枚五帝钱。铜钱上传来的温热感让他头脑微微一清，但周围其他人显然没有这种抵抗力。
“嘻嘻……这边……来这边玩啊……”
一个娇媚入骨、仿佛能滴出水来的女子声音，伴随着那股甜腻的香风，从村外不远处的小树林方向传来。
几个原本在空地上玩耍的、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像是被那声音勾了魂魄一般，眼神迷茫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如同提线木偶般，痴痴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父母此刻大多也眼神迷离，或是被香风熏得有些头晕，竟一时没有察觉到孩子的异常。
“不好！”顾烛心中大叫不妙！那声音和香风明显有问题！
他想开口呼喊，却发现周围的大人大多状态不对，就算喊了也未必有用。眼看那几个孩子已经走出空地，身影即将没入村外昏暗的小树林，他心急如焚！
“师父说过，不能离开人多的地方……”他脑海中闪过顾三通的叮嘱。
“可是……那些孩子……”他看着那几个摇摇晃晃走向黑暗的身影，心中天人交战。
就在这犹豫的瞬间，他右眼那淡金色的瞳孔，不受控制地亮了一下！
透过重重夜色，他清晰地“看”到，在那片小树林的边缘，站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婀娜多姿，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裙，脸上似乎蒙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面容，但周身却散发着一股极其强烈的、粉红色的妖异气息！在她身后，隐约还能看到几条毛茸茸的、微微晃动的……尾巴？！
狐妖？！
顾烛脑海中瞬间闪过师父偶尔提及过的精怪传说！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看到那狐妖正伸出纤纤玉手，朝着那几个走近的孩子招手，指尖缠绕着粉红色的、如同丝线般的妖气，正不断钻入孩子们的眉心，控制着他们的神智！
“不能让她得逞！”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犹豫。顾烛虽然年幼，却也明白，一旦那些孩子被彻底迷惑，带入树林深处，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再迟疑，猛地提着他的走马灯，朝着那几个孩子追了过去！
“喂！等等！别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喊，试图唤醒那几个孩子。
然而，那几个孩子如同没听见一般，依旧痴痴地往前走。
顾烛跑得更快了，很快就追到了最后一个孩子的身后。他伸手想要拉住那个孩子，却被一股无形的、柔韧的力量弹开了。是那狐妖的妖气在作祟！
眼看孩子们离那红衣狐妖越来越近，顾烛急得满头大汗。他修为低微，那点微末法力根本不足以对抗妖气。怀里的五帝钱虽然能护住自身，却无法主动攻击。
怎么办？怎么办？！
情急之下，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的走马灯上。灯笼里点着一根小小的蜡烛，烛火在风中摇曳，发出微弱的光芒。
烛火……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师父说过，烛火乃是阳火，虽然微弱，却也蕴含着破邪之力！尤其是……他自己似乎天生就对火焰有着某种亲和力！
死马当活马医了！
顾烛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体内那缕微薄的法力，笨拙地引导向手中的走马灯！同时，他集中精神，右眼金光微闪，将自己的意念与那微弱的烛火连接起来！
“呼——！”
仿佛是回应他的意念，走马灯内那原本只有豆粒大小的烛火，猛地暴涨起来！火焰不再是普通的橘黄色，而是带上了一层淡淡的、纯净的金色！一股灼热、充满阳刚气息的力量，瞬间从灯笼中散发出来！
“敕！”顾烛学着师父的样子，低喝一声，猛地将手中的走马灯朝着那红衣狐妖的方向奋力掷去！
那走马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将周围的黑暗都照亮了几分！
“嗯？”树林边的红衣狐妖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更没想到一个看似普通的小孩，竟然能发出蕴含如此纯阳气息的攻击！
她发出一声略带惊讶的轻咦，原本伸向孩子们的手猛地一收，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同时，她素手一扬，一道粉红色的妖气匹练般射出，想要将那飞来的走马灯击落。
然而，那蕴含着顾烛微薄法力和一丝烛龙阳气的金色火焰，威力竟出乎意料的大！
“嗤啦！”
粉红妖气与金色火焰甫一接触，竟发出了如同滚油浇雪般的声响！妖气瞬间被烧蚀出一个大洞，金色火焰余势不减，直接撞向了狐妖！
“啊呀！”狐妖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尖叫，身形狼狈地向旁边躲闪。
虽然她躲开了要害，但那金色的火焰还是擦着她的衣袖掠过。“呼”的一声，她那华美的红裙衣袖立刻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如同跗骨之蛆，带着灼烧魂魄般的痛楚，迅速蔓延！
“小混蛋！你敢伤我？！”狐妖又气又急，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再无之前的娇媚。她拼命拍打着身上的火焰，但那金色火焰十分诡异，竟一时难以扑灭！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几个原本被迷惑的孩子，失去了妖气的持续操控，再加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褪去，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哇——！”其中一个孩子反应过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陌生红衣女子（此刻她脸上的薄纱已被火焰燎掉一角，露出的半张脸竟隐隐带着狐狸的特征！）和她身上燃烧的火焰，吓得嚎啕大哭起来，转身就往村子方向跑。
其他几个孩子也如梦初醒，哭喊着跟着往回跑。
“想跑？！”狐妖见状，顾不得身上的火焰，眼中凶光大盛，就要再次出手。
但就在这时，一声蕴含着怒火的暴喝从村口方向传来：
“孽畜！安敢在此作祟？！”
只见一道身影快如闪电般冲了过来，正是闻讯赶来的顾三通！他虽然跛着脚，但速度竟比奔马还快！人未到，手中已经扣住了一张符箓，口中念念有词！
狐妖一见顾三通，尤其是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远比顾烛强大醇厚的法力波动，以及那隐隐透出的、让她心惊胆战的龙虎山正宗气息，顿时脸色大变！
她知道自己踢到铁板了！今天不仅没捞到好处，反而折损了道行，还暴露了行踪！
“该死的老道！还有那个怪眼小鬼！本仙姑记住你们了！”狐妖恨恨地尖啸一声，再也不敢停留，强忍着灼痛，身形一晃，化作一道红烟，以惊人的速度遁入了茫茫夜色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顾三通冲到近前，看着遁走的红烟，眉头紧锁，并没有立刻去追。他知道这狐妖道行不浅，一心想逃的话，自己未必能轻易拿下，而且还要顾及徒弟和那些受惊的孩子。
他先是快步走到顾烛身边，检查了一下，见他只是有些脱力，脸色苍白，并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臭小子！不是让你别乱跑吗？！”他嘴上骂着，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后怕和……难以掩饰的惊讶。他刚才看得分明，徒弟掷出的那一记“火焰灯笼”，威力竟远超他的预料！那金色的火焰，精纯霸道，隐隐带着一丝……龙威？！
“师父……我……”顾烛有些委屈，又有些后怕，指着跑回村里的孩子们，“我看到她要抓走他们……”
此时，村里的大人们也终于从之前的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听到孩子们的哭喊和顾三通的暴喝，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顾三通怕引起恐慌，只是含糊地说是有个疯婆子想拐孩子，被他吓跑了，让大家看好自己的孩子，早点回家。
众人虽然将信将疑，但见顾三通这位平日疯疯癫癫、关键时刻却似乎有些本事的“顾道长”都这么说了，也不敢多问，纷纷带着受惊的孩子匆匆散去。
很快，热闹的灯会便草草收场，村子重归寂静，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灯笼碎片和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甜腻异香。
顾三通拉着顾烛，沉默地走回破道观。
关上门，顾三通才仔细看向顾烛，眼神复杂：“小子，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顾烛将刚才情急之下，引导法力点燃烛火，并掷出灯笼的过程说了一遍。
顾三通听完，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不过，误打误撞，倒也让你摸到了一丝‘以意御火’的门道。只是……”
他皱着眉头：“你那火焰，威力不对劲。寻常烛火，就算有你那点微末法力加持，也不可能轻易烧伤那至少有百年道行的狐妖。你那金色的火焰……似乎与你体内的某种力量有关。”
他想到了顾烛的烛龙血脉，想到了那晚的雪夜龙吟，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却又不敢确定。
“罢了，”他摇摇头，“此事以后再说。你今日虽然莽撞，却也算救了几个孩子，歪打正着挫败了那狐妖的图谋。只是，你也彻底被那孽畜记恨上了。日后行事，必须更加小心！”
他看着顾烛，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记住，顾烛，修行之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今日之事，让你明白，纵使是上元佳节，阳气鼎盛之时，妖邪亦能趁虚而入。人心稍有懈怠，便可能万劫不复！往后，你不仅要修法力，更要修心性，时刻保持警惕，方能在这乱世之中，求得一线生机！”
顾烛用力点头，将师父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今晚的经历，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妖邪的可怕，也第一次体会到了运用自身力量去保护他人的成就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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