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神秘的《浑天图》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破道观里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顾三通连续几日都显得心事重重。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懒散地歪靠着喝酒，而是时常独自一人对着那幅精妙绝伦的星图出神，眉头紧锁，眼神变幻不定。他甚至破天荒地减少了饮酒的量，这让顾烛都感到有些不习惯。
顾烛知道，师父一定是从那幅图里看出了什么，或是因为那幅图的离奇出现而感到了威胁。联想到上元节的狐妖、更早之前的水鬼，以及师父偶尔提及的“九幽盟”，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也悄然笼罩在了这个八岁孩子的心头。
他练功更加刻苦了。“伏虎桩”打得虎虎生风，汗水湿透了一件又一件的旧衣衫；“敛息藏神诀”也运转得愈发纯熟，那双异瞳的光芒几乎能完全内敛，只有在他刻意催动或是情绪剧烈波动时，才会显露异样。
这天傍晚，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顾三通罕见地没有让顾烛去练拳，而是将他叫到了那间供奉着无字牌位的简陋正殿之中。
殿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两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轻轻跳跃，映照着顾三通异常严肃的脸庞。他没有喝酒，腰间的酒葫芦也放在了一旁。
“烛儿，过来。”顾三通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郑重。
顾烛心中一凛，乖乖地走到师父面前。
顾三通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你随我修行，已有段时日。拳脚功夫初见雏形，敛息法诀也算入了门。”顾三通缓缓开口，“但这些，都只是外在的‘术’。修行之路，漫长而凶险，外有妖邪侵扰，内有心魔滋生。若心志不坚，道基不稳，纵有通天彻地之能，最终也难免堕入歧途，甚至……万劫不复！”
他的目光扫过顾烛那双独特的阴阳瞳，语气更加凝重：“尤其是你，身负异禀，血脉特殊，未来要面对的诱惑与凶险，远超常人想象。今日，为师便要对你进行第一重考验，也是最重要的一重考验——问心！”
“问心？”顾烛有些茫然，这个词他似乎在师父念叨的某些道经残篇里听过，却不甚明了其意。
“对，问心！”顾三通加重了语气，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勘验你的本性，拷问你的道心！看看你这小小的身躯里，究竟藏着一颗怎样的灵魂！是坚韧不拔，还是怯懦退缩？是向往光明，还是沉溺黑暗？唯有通过此关，你才有资格，真正踏上我这一脉……真正的修行之路！”
顾烛隐约感觉到，师父口中的“我这一脉”，似乎与他平日里含糊提及的“龙虎山弃徒”身份，有着更深的联系。他没有追问，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师父，弟子明白，弟子愿意接受考验！”
“好！”顾三通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随即又变得无比严肃，“此次问心，非同小可。我将引动你贴身那面青铜古镜的一丝力量，为你构建一处‘问心幻境’。幻境之中，一切皆由心生，你最深的恐惧、最隐秘的欲望、最执着的念想，都可能化为真实。稍有不慎，便可能心神失守，轻则道心受损，重则……魂魄迷失，永远沉沦于幻境之中！你，可准备好了？”
听到可能“魂魄迷失”，顾烛心中不禁一紧，小脸也有些发白。但迎着师父那严厉而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用力点头：“弟子准备好了！”
“盘膝坐下，五心朝天，放空心神。”顾三通吩咐道。
顾烛依言在蒲团上坐好，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顾三通走到他身后，双手结印，口中开始念诵起一段低沉而古奥的咒文。这咒文与他平日里画符念咒的腔调截然不同，充满了某种苍凉、肃穆、甚至带着一丝煌煌天威的韵味。
随着咒文响起，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了，油灯的火苗不再跳跃，而是拉长成一线，发出幽幽的蓝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让顾烛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面冰凉的青铜古镜。
就在这时，顾三通咒语声猛地一扬，并指如剑，点在了顾烛后心！
“嗡——！”
一股奇异的震动，瞬间从顾烛怀中的青铜古镜上传来！镜面仿佛活了过来，原本晦暗的表面荡漾起水波般的涟漪，那模糊的云龙纹路似乎在镜身内部游走！
顾烛只觉得眼前景物一阵扭曲、模糊，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闷哼一声，意识便迅速沉沦下去……
……
“儿啊……娘对不住你……”
冰冷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拍打在脸上。一个模糊而悲戚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顾烛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冰冷的襁褓里，被放在一间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门口！眼前，是一个穿着破旧棉袄、面容被泪水和风雪模糊的妇人，正用那种他曾在噩梦中反复感受过的、充满痛苦与不舍的眼神望着他。
“娘……”顾烛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婴儿般咿咿呀呀的声音。
那妇人最后看了他一眼，毅然转身，踉跄着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无边的寒冷与被遗弃的恐惧瞬间将顾烛淹没！他想哭喊，想挣扎，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背影远去，感受着生命的热量一点点从弱小的身体里流逝……
不！这不是真的！这是幻境！师父说过，这是问心幻境！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呐喊！他拼命地想要挣脱这种无力感，想要对抗这刺骨的寒冷和绝望！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襁褓边缘，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感——是那面青铜古镜！
对！镜子！
他用意念，集中自己全部的精神，去“触碰”那面镜子！
嗡！
镜面似乎微微一震，一股暖流涌出，驱散了些许寒意。眼前的风雪景象也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如同水面的倒影般晃动。
“嘻嘻……怪眼来了！大家快跑啊！”
场景骤变！风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夏日炎炎的村口空地。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他指指点点，脸上充满了嘲笑和恐惧。
“他的眼睛会吃人！我娘说的！”
“离他远点！不然会倒霉的！”
顾烛看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紧紧攥着拳头，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愤怒和深深的孤独。
为什么？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强烈的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顾烛的心神。他感到一阵窒息，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被排挤、被孤立的童年时光。
“放弃吧……你本就不该存在……”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变得和他们一样……拥有一双普通的眼睛，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不再被视为怪物……”
眼前景象再次变化。他看到了一个“正常”的自己，有着一双普通的黑色眼睛，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嬉闹，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那种平凡的快乐，是如此的诱人……
只要……只要放弃这双带来痛苦和麻烦的眼睛……
放弃吗？
顾烛的心动摇了。那种被接纳、被认可的感觉，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然而，就在他即将沉溺于这种“美好”幻象的边缘时，另一幅景象猛地闯入他的脑海——那是芦苇荡边，张阿婆被水鬼拖入水中的惊险一幕！是他用这双“怪眼”看到了危险，发出了警示！还有上元节那个夜晚，是这双眼睛让他识破了狐妖的伪装，救下了那几个孩子！
如果……如果我没有这双眼睛……阿婆会不会……那些孩子会不会……
一个激灵！顾烛猛地清醒过来！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这双眼睛虽然带来了痛苦和孤独，但也让我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真实，让我有机会去保护我在乎的人！
“我就是我！无论这双眼睛是福是祸，它都是我的一部分！我绝不放弃！”顾烛在心底发出了倔强的呐喊！
随着他意志的坚定，眼前那“美好”的幻象如同镜花水月般破碎开来！
但考验并未结束。
黑暗涌来，将他吞噬。阴冷、怨毒的气息扑面而来！
“桀桀桀……小东西……你的眼睛……你的血肉……一定很美味……”
一只惨白浮肿、指甲发青的鬼手，猛地从黑暗中伸出，抓向他的面门！正是那只水鬼！
紧接着，四周传来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娇笑声，粉红色的、带着甜腻异香的雾气弥漫开来，一个穿着红裙、面容妖媚的女子（正是那狐妖！）摇摆着身姿，舔着嘴唇向他走来，眼中充满了贪婪与欲望。
“小弟弟，别怕……姐姐会好好疼你的……”
水鬼的怨毒！狐妖的魅惑！曾经遭遇过的恐惧，此刻在幻境中被无限放大，化为实质性的威胁，直扑他的心神！
顾烛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他想逃，却发现身体如同被冻结一般无法动弹！
危急关头，他丹田处那缕微弱的、如同烛火般的先天之气，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危机，猛地跳动了一下！
对！火！烛火！
顾烛想起了上元节那晚，他掷出火焰灯笼的情景！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集中全部的意念，去沟通丹田那缕微弱的火苗！想象着那火焰燃烧起来，驱散阴寒，焚尽妖邪！
“燃！”
随着他心底一声怒喝，一股灼热感猛地从丹田升起，迅速流遍全身！他那沉寂的右眼，淡金色的光芒骤然大盛，如同点燃了一颗微型的太阳！
嗤——！
金色的光芒如同利剑般刺破了眼前的黑暗！那扑面而来的水鬼鬼手，在金光的照射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迅速消融溃散！
那弥漫的粉红妖雾也被金光驱散，红衣狐妖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身形如同幻影般破碎消失！
眼前的幻象彻底崩溃！
顾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觉得浑身脱力，精神更是疲惫到了极点。但他成功了！他守住了本心，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和外在的诱惑！
然而，就在他以为考验结束时，四周的黑暗并未散去，反而变得更加粘稠、更加深邃。
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浮现。
那身影和他一般高矮，穿着同样的衣服，甚至连面容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他”的双眼，左眼是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纯粹黑暗，右眼则是燃烧着熊熊金色烈焰、充满了暴戾与毁灭气息的瞳孔！
那个“他”，嘴角挂着一丝冰冷而诡异的笑容，静静地看着顾烛。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恐惧，瞬间攫住了顾烛的心！
“你是谁？”顾烛艰难地问道。
“我？”那个影子歪了歪头，笑容更盛，“我就是你啊……或者说，是你内心深处，那更强大、更真实的一面……那属于‘烛龙’的一面……”
影子缓缓抬起手，指向顾烛：“看看你，如此弱小，如此可怜……守着那可笑的道德，压抑着澎湃的力量……何必呢？接受我吧……与我融为一体……我们将拥有焚天煮海的力量！我们将主宰一切！那些曾经嘲笑你、排挤你的人，都将匍匐在你的脚下！那些所谓的妖魔鬼怪，都将成为你的食粮！”
毁灭？主宰？食粮？
顾烛听得心头发寒！他能感觉到，那个影子所言非虚，在他的血脉深处，确实潜藏着一股难以想象的、带着毁灭倾向的恐怖力量！如果放纵它……后果不堪设想！
“不……”顾烛咬着牙，艰难地摇头，“我……我不是你！力量……不是用来毁灭和主宰的！”
“哦？”影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你说，力量是用来干什么的？用来保护那些愚昧的凡人？用来对抗那注定要吞噬一切的黑暗？别天真了！在这乱世，唯有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你活下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影子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强大，那燃烧着金色烈焰的右瞳散发出恐怖的威压，让顾烛几乎喘不过气来！
接受？还是反抗？
顾烛的内心在剧烈挣扎！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再次闪过师父顾三通的身影，想起了师父虽然邋遢嗜酒、却始终教导他要心存善念；想起了怀中那面古镜带来的温暖；想起了自己名字的含义——烛，是烛火，是希望……
“力量……”顾烛抬起头，迎着那影子的恐怖威压，眼神虽然疲惫，却异常坚定，“力量……是用来守护的！是用来……在黑暗中……点燃希望的！”
“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烛火！”
随着他这句话说出口，他右眼中那原本只是防御性地散发金光的瞳孔，光芒骤然变得柔和而温暖起来，不再是纯粹的灼热，而是多了一份……生生不息的韧性！
而他怀中的青铜古镜，也在这一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润的光芒！一道淡淡的、古朴的龙形虚影，似乎从镜中游弋而出，与他眼中柔和的金光交相辉映！
那个燃烧着毁灭烈焰的影子，在看到这柔和却坚韧的金光，以及那古镜中游出的龙影时，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影子尖叫着，身形开始变得不稳定，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般剧烈晃动起来。
“因为，我是顾烛！”顾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挺直了脊梁。
轰——！
眼前的黑暗与影子，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寸寸碎裂！
光明涌现！
顾烛只觉得精神一松，无边的疲惫感袭来，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带着欣慰，又带着一丝复杂叹息的低语：
“心性尚可……根基未偏……玄真一脉，总算……没有看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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