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村头老槐树的影子,还泡在墨色里,李迅的赤脚,已陷进凉津津的稻田。
新翻的泥土裹着腐叶香,从脚趾缝里往上钻,混着去年深秋,埋进土底的稻茬碎,扎得脚心发痒——父亲说这是土地在挠痒痒,蚯蚓正顺着他踩出的脚印学犁沟。
他故意把步子迈得山响,草鞋底子拍在泥水上发出“咕啾咕啾”的闷响,惊得田蛙“扑通扑通”往荷叶底下钻,圆鼓鼓的眼睛还盯着他晃动的裤脚。
“哥的草鞋比癞蛤蟆还响!”六岁的虎娃趴在田埂上,手里团着块混着稻壳的泥巴,鼻尖沾着晒干的泥点,像只偷喝了米汤的小兽。
泥团“啪”地砸中李迅后颈,凉津津的触感,混着稻壳的硌痛,顺着脊梁骨往下滑,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转身作势要追,却见虎娃早已蜷成个,泥球滚进田沟,只露出两只脚丫子在水面扑腾,裤腰上还别着把,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木镰刀——那是去年秋收后,是父亲用桑木给弟弟削的。
溪边捶衣的母亲扬起棒槌,蓝布围裙兜着,刚洗的粗布衣裳,青石板上的水痕,在墨色里泛着微光:“当心踩着稻芽!”棒槌在半空顿了顿,目光扫过李迅腰间,用油布裹了三层的典籍,像去年看他把山核桃,全换了书时那样,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晨风吹过,补丁摞补丁的短衫,兜住了晨风,露出典籍边角的血色书脊——那是三年前,用三筐铁核桃跟游方道士换来的,道士蹲在田埂上,用枯枝戳了戳他沾满泥的脚趾:“小友这鞋底的泥巴,比别人的沉了三分,踩地跟老树根扎土似的,准能修好土灵根。”
临走时,道士在泥地上,画了道跟犁花一个弧度的光痕,说这是“土行初契”,气得父亲当晚磨镰刀时,比平日多砍了三捆柴。
日头攀上竹梢时,李迅蹲在歪脖子枣树下啃麦饼。
粗糙的麦麸刮着嘴角,他却盯着典籍里的舆图出了神。
青瓦白墙的山门旁,小楷写着“筑基修士可日行千里”,字旁还画着个踩着飞剑的小人,衣摆扬起的弧度,像极了村口老柳树的枝条。
忽然想起去年大旱,父亲在干涸的田里,用镰刀刻引水渠,弯弯曲曲的痕迹,竟和书中灵脉图上的水纹,一个走向。
那时他蹲在旁边递水,看见父亲每刻一道沟,刀刃就迸出几粒火星,像撒了把碎金子在土里。
篱笆外传来嗤笑:“李傻子又在看天书?”阿虎晃着缺了门牙的嘴,手里的野栗子抛上抛下,鞋底沾着银白色粉末,在阳光下泛着幽蓝——那是张地主家轿夫才有的“月魄沙”,听说能催生灵根。
去年秋收,阿虎就是用这招骗走了李迅,攒了半月的炒南瓜子,此刻他身后,跟着个穿云纹缎子的少年,正是张地主家的独子张启,腰间挂着块刻着金色稻穗的玉牌,走起路来叮当响。
“等小爷御剑回来——”李迅把饼渣拍在书页上,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鞋底的泥,那里还沾着今早,耙田时的稻茬,比书中的“御空灵光”硌脚多了,“定要你趴着舔鞋底!”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起道士收山核桃时说的话:“这铁核桃产自青岚山,三筐能换半块引灵玉简呢。”
当时他不懂玉简是何物,只觉得父亲蹲在门槛上,数核桃的背影,比晒谷场上的石磙还要沉。
暮色浸透茅草屋檐时,灶膛里的火星子噼啪乱溅。母亲攥着汗巾的手紧了又松,目光落在丈夫弓着的背上——那道去年暴雨抢收时,被谷仓木梁砸出的淤青,至今还泛着淡紫。
父亲的磨镰声突然停了,刀刃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响:“明日去灵泉镇。”
陶碗在井台上磕出脆响,李迅盯着父亲,指甲缝里的黑泥,那是常年握镰刀留下的印记,此刻正被灶火映得发红,像极了他曾在田埂,石缝里见过的被晨露泡软的红土。
“年轻时……”父亲忽然开口,拇指摩挲着镰刀木柄上的凹痕,那里刻着个歪扭的“丰”字,是爷爷临终前用指甲划的,“村口老槐树曾给过传信符,说能引我去清玄门。
可你娘咳得下不了床,田里的稻子没人收……”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镰刀举到眼前,刀刃映出他鬓角的白霜,比晒谷场上的月光还要亮。
李迅看见父亲脚后跟上的,冻疮疤在火光下泛着暗红,恍惚间竟与典籍里“土系灵根反噬”的图示有些相似。
卯时的官道蒸着露水,包子铺的热气漫过青石板。
李父数出三枚铜钱时,指腹的老茧擦过老板油亮的掌心。
铜钱在粗粝的掌纹间打转,像极了去年秋晒时,李迅在晒谷场追着跑的、被风卷走的稻穗。
“爹我不饿。”男人把两个肉包塞进儿子怀里,转身时草鞋带“嘣”地断开,露出脚后跟上的冻疮疤——那是去年冬雪天,背着山柴走了三十里山路留下的,伤口周围的皮肤粗糙得像新犁过的板结土地。
肉包的热气透过粗麻布,烫得李迅掌心发颤,却比不过父亲转身时,藏在草帽阴影里的那抹水光。
他赶忙拿了一个递到父亲手上,指尖触到父亲掌心的老茧,像摸到了晒谷场上的石磨盘,粗糙却暖得像灶膛里的余温。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草鞋底碾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和远处张地主家,轿夫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来到大舅母家的青砖瓦房前。糙面外墙的勾缝里爬满青苔,乌瓦屋顶的边角,被日晒得发白,半掩的木门“吱呀”作响,漏出里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大舅母走了出来,往李迅怀里塞了个鸡蛋,蛋壳还带着鸡窝的温热,稻草碎粘在上面,像极了母亲昨夜烙饼时,落在他袖口的麦粉。
“要是想家了……”妇人突然别过脸去,围裙角快速擦过眼角,“老槐树的根须比人还会传话,你跟它说句话,风就捎给舅母了。”
李迅闻到她衣襟上的艾草味,和母亲晒被子时一模一样——母亲总说,老槐树的根在地下织成网,比最密的稻穗还稠,能接住云头漏下的灵气。
随后,李迅跟着大舅到县衙登记,登记完事后在一个小院等候。
院角的老石榴树落着几片黄叶,父亲和大舅的身影在月洞门外来回踱步,像两株被露水压弯的稗草,裤脚的泥巴还没干,沾着今早田里的新土。
小院里,三十多个和李迅年纪,相仿的孩子聚在一起,有的攥着爹娘给的平安符,有的盯着手腕上的红绳发呆,只有叫石头的男孩还在编草蚱蜢,草叶在他指尖翻飞,忽然抬头问道:“你说灵根长啥样?是不是跟稻穗似的?”
李迅握紧怀里的鸡蛋,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金黄稻田:“或许,就像咱手里的镰刀——”他摸着腰间的桃核,没再说下去。
去年帮父亲磨镰时,刀刃在石头上迸出的火星,竟和书中画的“炼器灵光”一个颜色,而父亲握着他的手说:“刀下有土魂,每道刃口都要顺着土脉走。”
此刻,典籍在怀中发烫,隔着三层油布仍能感到书页在轻轻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牛车碾过车辙时,父亲的身影在车尾烟尘里越来越小——那道扛了二十年锄头的脊背,此刻正随着牛车的颠簸微微晃动,像极了稻田里,那株被晨露压弯却始终不倒的稻穗。
车轮突然硌到石块,典籍“啪”地掉在车板上。
李迅慌忙捡起,却发现昨夜父亲用镰刀刻的“莫怕”二字,此刻正泛着浅金光泽,笔画间隐约浮现出犁田的轨迹——就像春分时父亲在田里画的引水阵,每道犁沟都暗合着天地灵气的走向。
灵泉镇的牌楼在望时,李迅忽然尝到嘴角残留的麦饼甜味——那不是粗糙的麦麸味,而是浸透了灵气的、新米熬成的稠粥香。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纹路上竟浅浅印着稻穗的图案,就像父亲用镰刀在晒谷场画过的、能聚敛谷气的“囤粮阵”。
当牛车停在测灵殿前时,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喊:原来最烈的晨光,从来不是天边的朝霞,而是父母送他离开时,眼里藏着的、比露水更亮的光。
测灵殿内,穿道袍的修士递来一块玉板,板面中央的金色稻穗图案在晨光里流转,像极了张地主家轿帘上的绣纹。
李迅咽了口唾沫,掌心的鸡蛋还带着体温,他想起母亲说的“土灵孕谷”,想起父亲刻在书上的“莫怕”,想起脚底的泥巴、手里的镰刀,还有老槐树的根须在地下织成的网。
当他的手掌按在玉板上时,殿内突然响起一声闷响——金色稻穗边缘泛起黑土色涟漪,就像春播时第一捧新土撒进瓷碗,金黄与黝黑在板面上绞缠,最终凝成一株扎根于黑土中的金穗,穗尖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晕,映得李迅眼底发亮。
他忽然感到指甲缝一阵刺痛,低头看见甲缘渗出细密的黑土颗粒,像撒了把微型犁沟,在晨光里泛着湿润的光泽。
这让他想起父亲曾说过的“土灵归尘”——老一代修士传言,过度吸纳土系灵气会让肉身逐渐结晶,唯有定期用自家稻田的泥浆浸泡,才能保持灵肉平衡。
修士的惊呼声里,李迅闻到袖中桃核的,艾草香突然浓烈起来,混着育灵灰的土腥,顺着他的指尖,在测灵玉板上烙下一道浅淡的犁沟。
“黑土金穗……百年未见的双生灵根!”修士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目光却不自觉地扫向李迅腰间的典籍,“不过此等灵根需以本命田土温养,否则……”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殿外张地主家的青呢小轿。
稻秆崩裂伏笔:走出测灵殿时,李迅发现路边稻田里,那片被他灵气催熟的稻秆正在崩裂,米粒般的光点飘向天空,却有几粒坠落在泥地里,凝成半透明的晶体,形状竟与父亲镰刀上的玄铁砂一模一样。
他弯腰捡起一粒,晶体在掌心发烫,隐约能看见里面流转的犁沟纹路——这是母亲说的“灵种”,据说能孕育出与修士心神相连的本命灵植。
牛车再次启程时,石头忽然指着李迅的脚惊呼:“你的草鞋在发光!”低头看去,沾着田泥的草鞋正泛着微光,草绳编织的纹路与典籍里的“闪避符”如出一辙。李迅忽然想起父亲教他耙田时的步法:左三犁、右五耙,泥点飞溅的轨迹竟暗合道家步法。
他下意识地将镰刀与木耙并握,刀刃与耙齿间竟迸出细小的土黄色光网,像极了稻田里保护秧苗的防虫网——这或许就是修士所说的“农具共鸣阵”。
暮色漫过群山时,李迅摸了摸指甲缝里的黑土,悄悄把捡到的灵种埋进随身携带的布袋,里面还装着离家时偷偷舀的半捧田泥。
他知道,从今往后,每一步修行都将与脚下的土地相连,每一次挥刀都将带着稻穗的重量,而那些看似平凡的农具,终将在他手中化作抵御世界的铠甲,和劈开命运的长剑。
远处,张地主家的轿夫正挥舞着马鞭,马蹄踏碎的不仅是夕阳,还有田埂上刚冒头的灵稻嫩芽。
但李迅知道,真正的灵根早已埋进黑土,就像父亲刻在典籍上的“莫怕”,就像母亲塞进他口袋的桃核,更像老槐树的根须,在地下默默编织着,属于耕耘者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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