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盒子,是黄铜做成的,边角的部分截下来,打磨,雕琢,玲珑剔透得万般可爱了,上边装一块活动的卡扣,这便是你的珍藏了。即使远在上万里之外的冰天雪地,或者吃着饭,或者要睡觉去,这盒子就放在你的手心,你屏住气,专注地凝视,高度的近视使你不得不贴得盒子那么近,以至口鼻的热气在玻璃上哈出一层水珠。盒子里边是若干个齿轮,一根长长的支架,小小的摇柄,浑身金黄,像是一片跃动的金砾。于是,你不自觉地就哼起波尔卡来,在这漠漠的荒原冻土上,空气的流通是没有任何阻碍的,声音游丝一般的,铮铮飘远。
唉,你是个粗糙的人,那额角,那鼻头,那方方的下巴颏子,使人想象着本不是长出的,是用斧子砍出来的,除了两个眼镜片子,你身上还有闪亮的物件吗?头发总是乱的,胡子被剪刀铰得七长八短,你应该是一个放形骸外的角色,竟偏偏玩这种玩意儿,你说,这是八音盒,是你从故乡带来的。
这使人多么不理解!你的故乡在波德拉谢,波德拉谢,是何等样一个美妙的地方啊,你生在那里,长到青年,因为种种原因就被放逐到这窟说荒原来了。窟说是寸草不生的浅青色的冻土山,是有黑灰色的小丘,你业余是学语言学的,帆布做成的偌大的挎包在肩上,你已经奔波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旅途,你已学会了和吾塔里人交流,字字句句地记录在一张张薄纸上。你的帐篷犹如一叶小舟,冷月弯弯地照着,维尔卡斯郊外的篝火,是能照亮你的心吗?
你的弟弟,那位与你志同道合的亲人,在望着你,相思的网撒满了脸面,他在远方继续完成你未竟的使命。你回不去了,还记得你走之前在门前种下的一排三色堇,但是,你又走了,留给他的是与你一起合唱那曲著名的波尔卡的时光。很可惜,他模糊的记忆里,你只是一个照片上的平面人,却只有他手中那同样的八音盒是立体的。八音盒喊着几个破碎的单词,“一息尚存”……“前进”……你不能回答,你的书房里囤积了许许多多的八音盒,这是你的爱好,它们在鸣叫着,"呿呿"的,那是你的神经,是你的精灵,是你的归宿。所以,你弟弟挑选几个精美的音符,装在这精巧的盒子里,会在你再一次回去的时候,送给你吗?
你拥抱着你的父亲,吻着你的弟弟,求他们宽恕你,但你还是又一次走了,你说:"为了你我的自由,波德拉谢的森林,森林的革命军里,是有自由的,等祖国自由了,我就回来了!”
一只黄铜做成的盒子,一个盒子里又装着的八音盒,便和你从故乡出发,前往苏瓦乌基的密林里,你便再也没有回家。
你或许冷了不知道添衣,热了不知道减衣,但你却明明白白提醒自己:八音盒的齿轮是要精细的保护的。冬天里,大家坐在雪地里休息,都聚在一起取暖,你不从众,就从怀里掏出八音盒来看,转动手柄来听。夜里,一盏孤灯伴着你,你常常把吃饭忘掉了,当友人给你送来饭菜时,你总是疑惑地说:"我还没吃饭吗?"但你总忘不了给远方写一封封无法寄出的信,也不忘了为上帝祷告,也忘不了在你自己创办的当地报纸上发表一片片文章。
现在,七斗星已经斜了,银河里风平浪静,你要睡下了,你便要将八音盒轻轻放在枕头底下,并不是枕头底下,你怕枕头的重量压了它。往被窝里放,又怕被窝热气烫了它。你用枕巾盖住,放在你的脖子下。这是你最惬意的时候,万籁俱寂,你,听见了齿轮的"呿呿"声,那是世界上最微弱的声音,也是最清脆的音乐,是金石之响,是心律之韵。你于是就入了梦里。
啊,不,这样的生活甚至只是梦境罢了,你早已被迫离开了窟说,现在,你在扎科帕内,塔特拉山脚下的小城,这你是梦见了你的妻子吗?梦见了你的儿子吗?在这么深的夜里,月光静泻,风儿没有起,狗儿没有咬,你的吾塔里妻子正站在大海边上,你的儿子……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往荒沙地里走。立即,大雨倾盆而下,雨点洒满了他的外衣,他快活地大叫。是的,他们没有离开,他们没有随你而去,他们留在了他们的故土。
第二天早上,你爬起来,背起帆布做成的偌大的挎包,你又去山村里了。你依稀还记得夜里的梦,说:"是的,我是要回去的,要回去就得加紧我的工作!"
八音盒还在你的身边吗?你下意识地从挎包里掏出那个黄铜八音盒,再次转动齿轮,你跟着坚定又有些悠长的曲调哼唱,歌声在山间,在小河间,在湖泊上回荡——
只要我们一息尚存
波兰就不会灭亡
侵略者所夺走的土地
我们会举起战刀收复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从意大利到波兰
在您的领导下
我们万众一心
我们跨越维斯瓦河
渡过瓦尔塔河
成为真正的波兰人
波拿巴已经告诉我们
如何去取得胜利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从意大利到波兰
在您的领导下
我们万众一心
就像查尔诺斯基在波兹南
结束瑞典人的占领
为了保卫我们的祖国
我们将渡海归来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从意大利到波兰
在您的领导下
我们万众一心
父亲对女儿贝莎
激动地说
听啊,我们的战士们
敲响了战鼓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从意大利到波兰
在您的领导下
我们万众一心
——是啊,只要我们一息尚存……你不自觉的重复道。这是普拉夫达的……雷切日。雷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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