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色像蒙了一层灰蓝的纱,枝头的鸟鸣声细碎地刺破寂静。街道上零星响起几声喇叭,仿佛在预热即将到来的繁忙。
陈安的闹钟在黑暗中炸响。他摸索着按下开关,动作熟练得近乎麻木。
起身时,脊椎发出轻微的咔响——四十岁的身体开始用这种方式提醒他时间的存在。
浴室镜前,他机械地刷着牙,泡沫在嘴角堆积成苍白的溃败。
镜中人眼下挂着青影,头发里藏着几丝银白。
今天是他四十岁生日,上市公司老板的头衔在社交媒体上闪闪发光,可牙刷杯却始终孤零零地杵在架子上,旁边空着一块积灰的台面。
陈安的父亲陈国豪是个老派渔夫,家里那艘漆皮斑驳的木质渔船,总泛着海腥和桐油混杂的气味。
每月朔望之间,父母会带着干粮和淡水出海,甲板上摞着母亲手编的墨绿色渔网那是陈安童年最熟悉的风景。
暴风雨来临那晚,18岁的陈安被寄放在邻居家。他记得窗棂在狂风里发出垂死般的**,浪涛声像无数头巨兽在啃噬海岸。
母亲临走前给他戴上的项链贴着胸口发烫,那是上月赶海神庙会时买的,贝壳上还沾着父亲拇指蹭到的鱼鳞。
三天后人们在礁石缝里找到半片船板,上面缠着一截墨绿色的网绳。
那一天,陈安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哭。
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他的眼泪。
如今,年过半百的陈安站在镜前,望着自己憔悴的脸。
偌大的别墅空荡荡的,只有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他忽然觉得可笑——自己拼搏半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有孩子,没有父母,甚至连曾经的朋友,如今都只敢对他毕恭毕敬地喊一声陈总。
他漱了漱口,吐掉牙膏沫,喉咙却突然一阵腥甜。剧烈的咳嗽后,一滩暗红的血溅在瓷白的洗手池里。陈安盯着那抹刺眼的红,竟莫名觉得解脱。
他随手扯过毛巾擦了擦嘴角,打开水龙头,血丝打着旋消失在下水道里。
……
中午,陈安驱车去了市里最大的医院。
他的主治医生曾是他的私人医生,是陈安一手安排他进了这家三甲医院。
医生看着CT片,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叹了口气:“陈总,您这是……肺癌晚期。”
陈安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淡淡地问:“有多严重?”
医生摇头:“您为什么不早点来?”
“我以为还能再撑一阵。”
医生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下去:“以现在的状况……您可能只剩不到一个月了。”
陈安点点头,接过诊断单,缓缓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他站起身,平静地说:“谢谢。”
医生下意识伸手想拦,可陈安已经推门离去。他了解陈安的脾气——这个男人从不会在人前示弱。
……
陈安坐在车里,盯着手机屏幕发呆。他点开那个沉寂多年的同学群,头像早已换了一轮又一轮,可备注的名字却还是那些熟悉的人。
他忽然笑了,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大家,今晚有空聚一聚吗?"
这是他毕业后第一次在群里说话。
当年他家破人亡时,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可这一次,消息刚发出去,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陈总?怎么了?
有空有空!陈总请客吗?
在哪聚?我马上到!
陈安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消息,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夜幕初垂,滨海国际酒店的霓虹灯将喷泉池染成流彩。停车场早已塞满各色豪车,其中不少车牌连门童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陈安站在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邀约,竟真能让这些二十年未见的老同学悉数到场。当年他饿得胃痛时,这些人连食堂的馒头都不愿分他半个。
"陈总!"戴着劳力士的男人挤过来碰杯,"听说您最近在投新能源?我这儿有个项目......"
陈安微笑着接过名片。整个晚上,他收了一沓名片,签了七份意向书,甚至答应给当年带头霸凌他的班长注资三百万。反正这些钱一个月后就会变成遗产,不如洒给这些熟悉的陌生人。
宴会厅突然安静了一瞬。
门口立着个穿猩红礼服的女人,裙摆像泼开的葡萄酒般流淌在波斯地毯上。
她耳垂上的钻石随着步伐轻晃,在锁骨投下细碎的光斑。
"柳...柳嫣然?"当年总坐第一排的学委失手打翻了香槟。
陈安感到一阵眩晕,这个女孩曾是全班男孩儿的白月光,那是他青春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抱歉迟到了。
柳嫣然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瓷器。
她径直走向陈安,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孤傲的节奏,"听说你要死了?"
全场倒吸冷气。陈安却低笑起来——二十年了,她还是这么锋利。
"嗯,肺癌晚期。"
他晃了晃酒杯,"要不要敬死神一杯?"
柳嫣然突然夺过他的酒杯仰头饮尽,鲜红唇印残留在杯沿:"当年你说要请我喝最好的酒,现在才兑现。"
陈安望着那个印记,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二十年前的承诺,她竟然还记得。
但他很快掐灭了这点念头。
一个将死之人,哪还有资格想这些?
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道:“真不好意思,当初答应你的好酒,隔了二十年才让你喝到。”
柳嫣然在他身旁坐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语气平淡:“行了,那时候都不懂事,随口说的话,哪能当真?”
陈安笑了笑,没再接话。
他环顾四周,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脸——曾经对他冷眼相待的班长,如今满脸堆笑地递来合同;曾经连一块钱都不肯借他的室友,现在小心翼翼地给他敬酒。
真讽刺啊。
他突然站起身,举起酒杯,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谁还有梦想?”
全场一愣,随即有人讪笑着打圆场:“陈总喝高了?”
“没喝高。”陈安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你们当年不是都有梦想吗?画家、作家、环球旅行……现在呢?还有谁记得?”
没人回答。
身旁,柳嫣然静静地坐着,脸上看不出情绪。
可她的手指却死死攥紧了裙摆,指节泛白。
这一晚的酒,或许是陈安这辈子喝过最贵的。
贵的不是酒,而是情分。
他不知道自己签了多少合同,许了多少承诺,撒出去多少钱。但至少此刻,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还愿意围在他身边,陪他演完这场“同窗情深”的戏码。
酒意上涌,陈安的身体微微摇晃。几个同学连忙上前搀扶,语气殷勤:“陈总,您喝多了,我们送您回去休息吧?”
陈安摆了摆手,醉醺醺地笑道:“不……今晚高兴,咱们……难得聚一次,必须尽兴……”
话音未落,包间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利落西装的女人站在门口,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一路匆忙赶来。她的长发束成干练的马尾,妆容精致却不浮夸,眼神锐利如刀。
全场再次安静。
“沈……沈梦瑶?!”学委瞪大眼睛,“你不是在美国吗?!”
沈梦瑶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听说陈总时日无多,想最后潇洒一次,我这个老对手……总得来送一程吧?”
陈安醉眼朦胧地望过去,忽然笑了:“沈总……和我斗了半辈子,临了还能来陪我喝一杯,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沈梦瑶和陈安,初中同桌,高中同校,大学同系。他们曾经无话不谈,甚至约定过一起创业。可后来,商场如战场,他们成了彼此最强劲的对手,针锋相对多年,再未私下联系。
沈梦瑶的出现,让陈安恍惚间回到了二十岁——那时候,他们还能并肩坐在天台上,畅想着未来。
一旁的柳嫣然缓缓起身,语气平静:“沈总从美国赶回来,辛苦了。”
沈梦瑶看了她一眼,笑意更深:“毕竟……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陈安身上,声音轻了几分,“再怎么说,我们曾经……也是最好的搭档。”
酒终人散,陈安被几个勉强称得上“朋友”的同学架着走出酒店。夜风一吹,他的意识更加模糊,却莫名觉得痛快——至少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或许是酒精,或许是癌细胞在侵蚀他的神经,他的视野开始扭曲,天旋地转。
下一秒,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陈总!”
“快叫救护车!”
周围瞬间乱作一团,有人掏手机,有人扶他,七嘴八舌的喊声像隔了一层水,听不真切。恍惚间,他看到柳嫣然和沈梦瑶挤开人群冲了过来,两人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忽然想笑。
原来……他死了,也会有人为他着急啊。
眼皮越来越沉,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嘈杂的背书声突然刺入耳膜,陈安头痛欲裂,下意识拍桌怒吼:“吵什么吵?!”
瞬间,全班寂静。
诡异的安静让陈安一愣,他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
昨晚还和他推杯换盏的老同学们,此刻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一张张青涩的脸庞上写满错愕。
“你们……”陈安揉了揉太阳穴,干笑两声,“整蛊是吧?哪找的化妆师,技术不错啊……”
没人回答。所有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讲台上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陈安!”班主任吴艳玲把教案摔在讲台上,气得浑身发抖,“你不学习可以,别耽误其他同学!现在,立刻去办公室!叫你家长来!”
陈安盯着她,忽然笑了:“老吴?你两年前不是肺癌死了吗?”他环顾四周,吹了声口哨,“剧组挺下血本啊。”
粉笔盒狠狠砸在他脚边,碎成一片雪白。
陈安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教室里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们穿着蓝白校服,眼神里带着困惑和窃窃私语的兴奋,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扰乱课堂的差生。
“玩笑开过头了吧?”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醉意未消的沙哑。
吴艳玲的教鞭“啪”地抽在讲台上,粉笔灰溅起一片白雾:“陈安!你给我滚去办公室!现在!立刻!”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陈安嗤笑一声,索性往后一靠,椅子两条腿悬空晃着:“行了,别演了。你们玩角色扮演上瘾了?昨晚酒还没醒?”
底下传来几声憋不住的窃笑,但很快被吴艳玲刀一样的眼神瞪了回去。
“高考还剩几天?就是你们这种搅屎棍——”她咬牙切齿,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拖垮整个班的平均分!”
陈安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砸在地上。
“学习是为了我们自己,关你屁事?”他眯起眼,语气嘲讽,“我睡觉碍着谁了?谁成绩掉下来怪我?您这逻辑他指了指太阳穴说道这儿没病吧?”
吴艳玲暴怒地抽出戒尺:“伸手!”
陈安直接转身推开后门。
风裹着樟树的味道扑过来。
操场上,鲜红的国旗在风里舒卷,远处几个男生追着篮球跑过,笑声像碎玻璃一样洒了一地。
陈安的手指死死抠住栏杆,锈铁屑扎进掌心。
太真实了。
塑胶跑道的橡胶味、教室里飘来的粉笔灰、甚至远处小卖部冰柜的嗡嗡声——哪个剧组能还原到这种程度?
“陈安!”吴艳玲的尖叫从背后传来,“你别冲动!”
她以为他要跳楼。
陈安回头时,发现刚才还狰狞的班主任此刻脸色惨白,戒尺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老师……老师刚才话说重了。”她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手指颤抖着来拉他校服袖子,“我们回办公室好好谈,不叫家长了,好不好?”
陈安任由她拽着自己穿过走廊。
办公室里的挂钟“咔嗒咔嗒”响,吴艳玲灌了口茶,茶叶梗黏在杯壁上。
“陈安啊,”她突然换上一副慈爱口吻,“你其实很聪明,就是心思不在学习上……”
“现在就有PUA了?”陈安打断她。
“什么……屁什么?”吴艳玲的茶杯僵在半空。
陈安的视线落在办公桌上的梳妆镜上——镜中的少年眉目清朗,没有白发,没有皱纹,更没有那具被酒精和疾病掏空的身体。
他猛地抓起镜子,指腹摩挲过自己光滑的脸颊。
这不可能……
吴艳玲皱眉敲了敲桌子:“老师说话时不要开小差!”
陈安置若罔闻,突然抬头:“老师,今天是几月几号?”
“2000年5月22日。”吴艳玲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你中邪了?”
2000年……
陈安的心脏狂跳——父母还活着,暴风雨还没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吴艳玲叹了口气,抓起电话:“我还是让你妈来接你吧。”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陈安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听筒。
“喂?老师,是不是陈安又闯祸了?”
熟悉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陈安的胸口。
“妈……”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哽咽,“真的是你吗?”
电话那头愣了两秒,随即慌了神:“小安?你哭什么?出什么事了?”
陈安死死咬住嘴唇,泪水却决了堤:“我……我好想你……”
——
半小时后,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张春华喘着粗气站在门口,蓝色工服上沾着机油,掌心还有没擦干净的黑灰。她局促地在裤腿上蹭了蹭手,朝吴艳玲弯下腰:“老师,我家小安他……”
吴艳玲瞥了眼她脏兮兮的袖口,慢悠悠喝了口茶:“你们家这孩子,早读睡觉不说,还突然发疯似的问日期,又哭又笑的……”
张春华转头看向儿子,却对上一双通红的、失而复得般的眼睛。
“妈!”陈安突然扑过去,把脸埋进她带着汽油味的肩窝,“你身上……还是这个味道……”
门外早已挤满看热闹的学生。
“陈安昨晚受刺激了吧?”
石磊捅了捅身旁的吴泰,“咱三昨天明明一起打台球到半夜,他哪来的时间喝酒?”
吴泰压低声音:“听说他给柳嫣然送的花,被扔进垃圾桶了……”
“难怪!”石磊恍然大悟,“不过”
他偷瞄一眼办公室,“抱着他妈哭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
张春华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儿子颤抖的背上。
她抬头对吴艳玲赔笑:“老师,我能先带他回家吗?这孩子……可能发烧了。”
吴艳玲摆摆手,像赶苍蝇一样。
陈安攥紧母亲粗糙的手指走出校门时,阳光正穿透梧桐叶的缝隙。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那场暴风雨带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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