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者:百年孤影》第一章第二节:驴车与红绸(192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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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驴车上的年轮(1923年3月12日)
林荒原蜷在驴车底数车辙,第三十七道裂痕里嵌着半片指甲盖。春寒料峭,车辕上挂着的马灯结满冰棱,在暮色中晃出细碎的光斑。父亲林铁山的鞭梢扫过冻土,惊起几只灰雀,他突然拽紧缰绳——车前横着道三尺宽的沟壑,沟底散落着半袋发霉的玉米。
"又是王财主家的狗。"林铁山啐了口唾沫,冻红的鼻尖抵着车辕。十岁的林荒原探出车窗,看见沟壑边缘沾着暗红的血痂,像极了去年腊月里冻死的野狗眼珠。
母亲突然掀开车帘,怀里抱着用红绸裹着的玉米面馍。绸布上歪歪扭扭绣着"莫问前程",针脚里嵌着陈年的血渍。"给王掌柜送过去。"她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就说是给狗吃的腊肉。"
林荒原盯着馍馍上蠕动的蛆虫,喉咙突然涌起酸水。车辙在冻土上碾出深深沟痕,像极了父亲后颈暴起的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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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粮行对峙(同日申时)
粮行老板的算盘珠子砸在柜台上时,林荒原正盯着墙角的耗子洞。金黄的玉米粒从破洞涌出,在青砖地上堆成小山。"官府征了七成粮,你这破布袋里装的怕是陈年老鼠屎。"老板捏着鼻尖,金丝眼镜滑到蒜头鼻尖。
林铁山解开腰间草绳,露出腰间暗红的鞭痕。那是去年被税吏抽的,伤口结痂后又裂开,像条扭曲的蜈蚣。"这是沂蒙山最甜的玉米。"他突然抡起布袋砸向柜台,玉米粒瀑布般倾泻而出,在算盘上溅起金黄的雾。
老板的狼毫笔折成两截。林荒原看见父亲后颈暴起的青筋,像极了粮行梁柱上盘踞的毒蛇。突然有只黑猫窜上柜台,碧绿的眼珠死死盯着他怀里的红绸——绸布里裹着的半块硬馍,此刻正渗出暗红的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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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夜枭与红绸(子夜)
林荒原在驴车底蜷成团。车外是此起彼伏的惨叫,车辕上的马灯早被人砸碎,黑暗里飘来焦糊味。他摸到母亲塞给他的红绸,发现上面多了几滴黏稠的液体,在月光下黑得像凝固的血。
"记住,路在脚底。"母亲的声音混着夜枭啼鸣传来。她跪在雪地里,牙齿撕开自己衣襟,把染血的红绸缝进他夹袄。针尖扎破手指时,林荒原看见绸布背面浮现出暗纹——那根本不是"莫问前程",而是用尸油绣着的"向死而生"。
车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林荒原透过车缝看见三个黑影,为首的军官皮靴上沾着血,马鞍上挂着半截断枪。他们正在翻找驴车,刺刀挑断了车尾的草料袋。
"丁未年生的?"军官突然转头,电筒光束劈开黑暗。林荒原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腔漫开。他想起三天前那个算命瞎子,那人枯树皮似的脸上爬满刀疤:"丁未年生的孩子,右手缺颗算珠,命里带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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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断指少年(1924年冬)
十五岁生日那天,林荒原在镇口撞见了算命瞎子。那人竹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作响,破碗里盛着半碗融化的雪水。"小哥要算命吗?"瞎子突然抓住他手腕,枯枝般的手指按在命门穴上,"丁未年生的?你右手缺了颗算珠,对不?"
林荒原浑身血液凝固。这秘密连亲娘都不知道——去年偷看父亲记账时,他撞见账本上密密麻麻写着"算珠"二字,每个字都洇着暗红的墨迹。
当夜,林荒原摸到枕下的青铜算盘。残缺的算珠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他鬼使神差地掰下左手小指。鲜血滴在算珠凹槽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像雪落在烧红的铁块上。
油灯将母子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扭曲成驴车陷进泥潭的形状。母亲突然冲进来,油灯里的火苗映出她扭曲的脸:"你爹的算盘少颗珠子,你也要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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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血色算珠(1927年秋)
鬼子进城那日,林荒原在城墙根捡到了半颗算珠。青石板缝隙里嵌着暗红的锈迹,上面刻着"丁未"二字。他刚要伸手去捡,突然听见马蹄声如惊雷炸响。
穿和服的女人踩着算珠走过,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她腰间挂着个铜铃,铃舌竟是颗青铜算珠。"小弟弟,要玩算珠吗?"女人的声音像蛇信舔过耳垂。林荒原后退半步,看见她袖口露出的手腕——皮肤下嵌着密密麻麻的算珠,像串发霉的佛珠。
枪声突然撕裂黄昏。林荒原在剧痛中看见自己的血溅在算珠上,那颗"丁未"珠子突然迸裂,露出内里暗红的木芯。穿和服的女人发出夜枭般的笑声,铜铃在风中炸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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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残图(1931年冬)
林荒原在废墟里翻找《山河行路图》时,指甲缝里塞满了碎砖。日本兵的刺刀挑断了驴车的缰绳,车辕上挂着的红绸早已褪成惨白。他摸到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红绸,突然发现绸布背面用血写着八个字:
"山河破碎,行路不止"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惊飞了乌鸦。林荒原攥紧算珠,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瞎子算命师说"丁未年生的缺颗算珠",此刻怀里的青铜算盘却完整得可怕——三十二颗算珠在血污里泛着冷光,像三十二只瞪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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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新芽(1935年春)
林小满撞开房门时,林荒原正在焚烧父亲的日记。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跳动的火光里浮现出驴车陷进泥潭的画面。妹妹怀里抱着个铁皮盒,盒子里装着半本烧焦的《山河行路图》,残缺处用炭笔补着新的路线:从沂蒙山到延安,穿过黄土高原,直抵天安门。
"哥,你看这个!"林小满抖开张泛黄的报纸。头条照片里,穿中山装的青年站在卡车前,背后是蜿蜒如巨蟒的盘山公路。"汽车能代替驴车了。"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铁,"咱们把算珠埋了,换条新路走。"
林荒原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父亲咽气前那句"祖宗之法不可变",想起母亲缝在衣襟里的红绸。报纸突然被风吹起,照片里的青年竟与穿和服的女人有七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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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宿命回响(1937年冬)
第一片雪花落在红绸上时,林荒原正在焚烧父亲的日记。火苗突然扭曲成驴车的形状,车辕上挂着的红绸无风自动,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针脚——那根本不是"莫问前程",而是用尸油绣着的"血染通天路"。
"哥!"林小满突然尖叫。她怀里的铁皮盒滚落雪地,半本《山河行路图》在火焰中蜷曲成灰。林荒原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火光里扭曲变形,变成个缺了右手的算命瞎子。
远处的汽笛声撕裂夜空,惊醒了沉睡的泥潭。无数苍白的手臂从雪地里伸出,攥着半截断枪、生锈的犁铧、还有半张烧焦的《山河行路图》。林荒原的算珠在掌心发烫,他终于看清每颗珠子内部——都刻着个扭曲的"丁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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