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月劫

“我不是……死了吗?”

沈昭宁端坐妆台前,凤冠未戴,嫁衣未束。

她望着铜镜中映出的自己,一动不动。

镜中的女子面容沉静,眉心朱砂如血,眼底却空无一物。嫁衣红得灼目,凤纹在薄纱之间悄然浮动,仿佛随风而燃。

忽然,镜中的自己,缓缓动了。

那唇角轻轻翕动,却没有声音传出。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声音像是从冰层之下传来,沉沉一击,敲在心尖。

沈昭宁微怔,指尖贴着扶柄的边缘不自觉地收紧。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镜中的自己说出它。

她猛地起身,裙摆一曳,红云翻卷。她回头望向寝殿,帷幔轻摇,灯影沉沉,空无一人。

她再望向铜镜。

镜中女子静坐如初,神情淡漠得像一尊冷玉雕像。那张脸,是她的,却又不是她的。

——她记得了。

记忆如崩冰轰然砸落,从意识深处一块一块地砸向现世。

她记得那场赐鸩封后。她记得自己跪在金阶之下,手执那盏温热的毒酒,眼前是她亲手扶上帝位的丈夫,慕容煊。

他说:“宁儿,朕……不得不这样。”

她当时还笑了一下,端杯饮尽,像赴一场安静的梦。

可如今,她活着。

她重回了这凤仪宫的新婚之夜,凤冠尚未加身,毒酒尚未入口,前尘未落尘埃。

她站在镜前,缓缓取下头上的素簪。簪尾锋利,藏着她亲自调制的冷毒。她将它藏入袖中,贴着脉搏的位置。

宫人来报:“皇上驾到。”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重新坐回镜前。

门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踏入光影之间。

慕容煊身着明黄常服,笑意温润,手中捧着一只描金木匣,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宁儿,”他唤她,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朕终于,娶到你了。”

他走近,将那只金匣轻轻放在她面前。打开,一支九凤朝阳金簪安静躺在绸缎之上,凤眼镶着血玉,尾羽蜿蜒如火。

“你可喜欢?”

沈昭宁凝视那簪,片刻后微微一笑:“喜欢。”

“只是怕,戴久了,会疼。”

她指腹轻轻摩挲簪身,像是在确认它是不是还染着她前世的血。

慕容煊笑着,替她簪好发饰,语气温柔得仿佛世间只有他们二人:“你等了三年,朕也等了三年。”他说,“若非朝局不稳,早该迎你入宫。叫你委屈了。”

她垂眸,唇角含笑:“只要皇上无恙,臣妾不敢言委屈。”

她说得太好,礼数周全,温柔有度。像极了他心中的“贤后”。

可她知道——

她今夜不会再是那个被牵着走的皇后了。

慕容煊转身离去,脚步从殿门消失时,昭宁才慢慢松开攥紧的手指。

掌心已被簪尾划破,一道细细血痕蜿蜒而出,像是某种久压不出的情绪,终于开了一个口子。

她静静地坐在原地,目光落在妆台上的那支九凤金簪上。

上一次戴它,还是在她饮下鸩酒之后倒下时。簪子从鬓边滑落,滚入金阶之下,被人捡起又递回圣手——那双亲手盖下诏书的手。

她仿佛又看见那一幕。

她倒在血泊中,裙角浸染,慕容煊站在她面前,眸中盛着怜悯、愧疚与……一丝松快。

她笑了,笑得无声。

这一世,她不会再死在别人的温柔里。

“小姐?”凝音轻声唤她,语气带着不安。私下,凝音像是在沈家府里一样,唤沈昭宁:小姐,只有外人在场时,才会唤一声娘娘。

昭宁回过神来,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道:“好。”

她取来夜披,走出殿门,步入夜园。

风比方才更冷了,月亮高悬,如同一枚染血的银盘。落梅香气被夜色冻住,挂在空气里像结了一层霜。

她本只想走一走。

却在回廊转角处,看见了一道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立在影壁之后,像是刻意避人耳目。宫装端正,鬓边簪花,站姿与仪态却全然不像寻常宫人。

“谁在那?”她下意识开口。

那人缓缓转身。

昭宁心跳漏了一拍。

她从未见过这张脸——却熟悉得令人发冷。

那女子五官与她一模一样,只是眸光更沉,神色更冷。

昭宁下意识退了一步:“你……是谁?”

那人不急着答,只是看着她,缓缓笑了。

“终于来了。”她说,声音低缓如风。

“你已经见过我了——铜镜里。”

昭宁睁大了眼。

“你是……”

“我是你。”那女子打断她,话语平静,“准确地来说,是未来的你。”

“来自千年之后。”

夜风一震,昭宁喉头发紧,许久才低声道:“我是不是疯了。”

“你没疯,”那人走近一步,眸色幽暗,“你死过一回,回到了现在。而我是……被这场死局困了千年的人。”

“所以我来,不是救你。”

“我是来教你——如何亲手弑君。”

昭宁浑身一震。

她死时,确实喝下了慕容煊亲赐的鸩酒。他温柔地看着她说“朕不得不这样”,像是在说一句爱而不得的情话。

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可现在,眼前的这个“自己”,带着无声的锋利,说要她动手。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怀胎3月却不慎流产,是他安排的,父兄战场的惨死,是他献给权臣的投名状,甚至整个沈家的灭亡,都是他一手设计的。可你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你错过了太多机会。”

苏木轻声说,“你太温顺,太懂事了。像一件被雕琢好的器物,注定是摆上台阶送人看的。”

“但器物是用来献祭的。”

“若你不愿再死一次,就必须学会拿回刀。”

昭宁喉间发紧:“可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被世间规则规训到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

“正因如此。”苏木凝视她,“你才要抗争,变得更狠。”

“没人会因为你温柔就放你一条生路,只有你自己——才能在这吃人的社会里护住自己。”

“如果这盘棋注定是死局,那为何不直接掀掉整个棋盘,重开一局,自己做那个下棋人。”

苏木说的很轻,却又振聋发聩!一阵风吹过,吹乱了昭宁鬓边的一缕发,也吹落了一瓣梅花,落在她肩头。

这些话,从未有人与昭宁说过。

从有记忆起,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世人,都是叫让她温顺,恪守礼规,事事都以一个贤后的准则去要求自己。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可以不用这么温顺恭良。掀桌子?听起来挺野蛮,但,她很喜欢!昭宁心想。

她缓缓捏起那片花瓣,望着苏木。

良久,她低声道:“我不想再死。”

“我不想再为任何人死。”

“我想为我自己,活一次。”

苏木望着她,眼中第一次泛起柔光。

“那就从今晚开始。”

夜深,凤仪宫灯火未灭。

昭宁一夜未眠,只盯着那支素簪出神。

凝音悄悄进来,手中捧着一碟点心:“小姐,你该垫点了。”

她接过一块梅花酥,轻轻咬了一口。很甜。

她忽而笑了笑。

“这一次,我不会喝任何人敬我的酒。”

“我自己出手——敬自己一场重生。”

窗外夜色微微泛白,血月将隐。

她缓缓闭上眼。

梦里,是千年后另一个她,穿过无数雪夜,向她走来。

【第一章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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