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临朝,万民贺——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昭宁站在金阶之上,百官俯首,钟鼓如雷,礼乐震天。
她身披大红十二章凤袍,凤冠垂旒,红光映面,宛若神祇降世。
她看着远远那端皇座上微笑着向她伸手的男人——慕容煊。
温柔地注视着她,隔着万千人声,他的唇形清晰地说着:“宁儿。”
这副深情的模样,她再熟悉不过。
上一世,她就是在这金光灿灿的大典上,从阶顶一步步走下,跪拜山河,接过那一纸皇后诏书。
只是她没想到,那场盛典,竟然是她命途的终点。
鸩酒灌喉,沈家诛灭。最讽刺的是,她亲手扶上的帝王,在大典上,笑着割开她的喉咙,把她作为祭品,献了出去。
只因沈家世代簪缨,根基稳固,若再扶出一位皇后,只会如虎添翼。
慕容瑄忌惮,害怕他的龙椅不保,不惜与他不喜的太后联手朝臣,利用运河决堤一事,给她安了个莫须有的妖后之名,做了一场安抚民心的血祭。
而沈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或被流放,或被处刑,无一人幸免。屹立了几百年的沈家大族,就这样轰然倒塌,倒在了沈昭宁的手里。这样的仇,这样的恨,怎么可能会不报?!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这一世,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书信给家里,让父亲尽快告老还乡,解甲归田,将宰相一职归还回去,带着整个沈家南下,去江南水乡颐养天年,远离朝堂纷争。
所幸,父亲在收到书信后,便上书要求卸甲归田,卸掉宰相一职。
听说慕容瑄收到父亲的奏折时,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应允了。在封后大典前晚,沈昭宁亲自送走了沈家一众人。无论如何,这一世,终归是保住了家人,沈昭宁想。
如今的她,是没有沈家靠山的皇后。但昭宁知道,哪怕父亲远离了朝堂,慕容瑄依旧颇有忌惮,对她怀有疑心。
毕竟沈家桃李满天下,无论是沈家的朝堂势力,还是在民间,特别是在文人间的声望,依旧是无法撼动的。
现下,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慕容瑄身旁,站在台阶上,看万臣朝拜。身上的凤袍灼烧着她的皮肤,礼乐声如潮,她的手,悄然握紧藏在袖中的素簪。
簪尾有刃。她若真难逃一死,也必要带走一个人陪葬。她的掌心微微冒汗,指尖贴着袖中那根素簪。
她知道,毒酒就在金案上。
三日前,太后亲赐安神汤;一日前,膳房加派太监;她今晨沐发时,贴身宫女被调出小半个时辰——所有的细节,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只是她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她做了一个局。
素簪早已被她在更衣时藏在袖口间,匕刃能划腕,也能取命。
更重要的是——
她今晨亲自调换了赐酒。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接过那盏酒盅,手指略一顿。
她闻到了酒中的香料,还是那种熟悉的梅花露。这一世,她做的第二件事,便是提前控制了藏香阁,从源头调换了香粉配比。
若这酒里真有毒,那便不是太后布的,是有人绕过她另设的局。
她赌了一把。
赌她掌握的线索足够牢,赌她亲信的手够稳。
酒盅抬起。
她看着慕容煊。他微笑,眼底一如既往的温和。
可她知道,那笑底下藏着刀。
她微微颔首,仰首一饮而尽。
清酒入喉,一瞬冰凉,随后是熟悉的涩与甜。
她的心脏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瞬就要炸开,可没有。
没有灼喉的痛,没有眼前的天旋地转,没有胸腔绞碎的苦楚。
只有她自己清醒地站着。
——她,活下来了。
她嘴角缓缓勾起,轻轻一笑,拜下:
“谢皇上恩典。”
礼乐再起。
金殿之上,她扶起凤冠,步下阶梯。
这一世,她不再是被推上去的“贤后”。
她是靠自己活下来的“昭宁”。
—
是夜,凤仪宫中灯火通明。
凝音亲自伺候她更衣沐发,小宫女们压低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昭宁垂眸坐在妆镜前,静静地看着铜镜中那个终于戴上凤冠的女子。
“小姐,”凝音端着温水走近,声音极轻,“苏姑娘来了。”
她点了点头。
不多时,屏风后转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女子一袭黑纱常服,眉眼与昭宁一般无二,只是眸光更沉,步伐更稳。
苏木站在寝殿之中,一身黑衣,唇边含笑,调侃道。
“恭贺皇后娘娘啊,凤仪加身了。”
沈昭宁静了许久,只是轻声道:“其实刚刚的大典上,我是真的怕了。”
“怕再来一次。”
“怕那盏毒酒——我还是会喝下。”
苏木听闻,随即正色,走近两步,蹲下身来,抬手握住她的手。
“你喝过一次,就不会再喝第二次。”
“你已经死过了,昭宁。这一世,你会好好地活着。这最难的一步,已经过去了。”
“你赌赢了。”
昭宁却只是静静地回握着苏木的手。
“我不是赌。”她看着窗外的夜色说,“我只是——不想死得和前世一样。”
“太后设局,慕容煊配合,全朝都在等我死。”
“可我偏要活下来,好好地站在那,让世人看到。”
昭宁回头道。
苏木笑了下,便坐在一旁,将一卷线图铺开:“这条命你自己捡回来了,就要牢牢守住。”
“接下来,我们要开始真正的谋划了。”
昭宁也正经了起来,盯着那张图。
图上是整个皇宫的地势:北门藏马,东厢藏帐,藏香阁藏线。
苏木抬眼看她:“你准备好了吗?”
昭宁抬起手,簪起额前的碎发。
凤冠已卸,但她眉心的朱砂未散。
她一字一句道:
“我现在不只是为了活下去。”
“我,要赢。”
—
太后三日未召见她,众妃嫔纷纷送来贺礼,话里话外全是试探。
“娘娘凤仪天成,真叫人羡慕。”
“皇上昨夜可是宿在凤仪宫?唉,妾身昨夜还盼着皇上来着……”
“沈家好女,果然气度不同。”
她一一笑着接下,恰到好处,不疏不冷。
可每当夜深无人时,她便点亮寝殿角落那盏旧灯,铺开卷宗,看宫中每一道细小的调度、人事的更换、口粮的走向。
她要把这座宫掀开底层皮肉,才能亲手剜去毒瘤。
苏木常在夜深时出现,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带来宫外最新消息、城东暗线传信、边军动向、太后亲信调令。
她们共用同一张面孔,却在这宫墙之间,一人作明月,一人作幽影。
“太后近日接见了江南织坊掌事妇人。”
“慕容煊新纳的才人已被送往漱芳斋。”
......
“北门掌卫是你的旧部?”昭宁忽的低声问。
“是。”苏木回,“还有藏香阁的香婆婆,是沈家故人,曾在你母亲手下侍奉。”
“我记得她。”昭宁点头。
“还有两人,东市司茶的掌案嬷嬷,以及小安子,原来是你沈家书院门前的伙计,如今被调入藏书阁,打理皇室卷宗。”
昭宁一一记下。
“这些人,不足以谋大事。但能掀第一道风。”
“够了。”她说,“只要撕开了第一道口子,后面就好办了。”
“你日日应付他们,很累吧?”苏木看着昭宁眉宇间的愁容,心疼道。
昭宁不语,只缓缓揭下指间的护甲,露出微微发红的掌心。
“累,但我愿意。”
“只要最后那一刀,是我亲手捅下的。”
—
转眼,三个月过去。
她日复一日地扮演着那个温婉从容的皇后,端庄、知礼、善待后妃,滴水不漏地稳住所有人。
太后几次试探,都被她不动声色地接下。
慕容煊也多次来宫中小驻,看似温情,实则心思深沉。
她已经能熟练地看穿他话里的虚与委蛇,也终于学会在温柔中藏针。
这一日清晨,宫中来报:
“定远侯世子回朝述职,奉太后召令,入宫请安。”
昭宁手中茶盏一顿,差点倾翻。
萧景珩。
前世她死前那封血书的写信人;沈家灭门案前唯一为她奔走的外臣;也是那个说愿以一命换她平安的人。
她重生后第一次见他,是在三个月前的梦里。
梦中他一身铠甲,跪在雪地中,血从唇角涌出,手中还死死攥着一封折子。
她从梦中哭醒,整夜未眠。
如今,他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榻前,一时间竟无声。
凝音在一旁小心道:“小姐,还更衣出门么?”
“更吧。”她说,“去御花园。”
“若天肯下雪,就最好。”
—
天微雪,风不烈,御花园初放梅花。梅香拂过回廊,冷中带甜。
她穿过回廊,绕过一处曲折石桥,远远便看见那道身影。
一身藏青常服,未佩官印,背影如松。
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就像是在风雪里等了她三年、又从梦里走回来的那个人。
她在御花园中偶遇了他。
更准确地说——是她特意走这条路,为了偶遇。
他站在雪中,正抬头看着一枝开得尚浅的白梅。
风吹来,他却未回头。
她想起十岁那年,他牵着她偷出宫去,说要带她去看最早开的梅花。
他说:“若你喜欢,我就把它种满整座宫苑。”
她轻声唤他:“世子。”
他微微一顿,回身望来。
四目相对。
她看到他眼底微微闪过一瞬情绪,是惊,是苦,是愧,也是……再难掩的情深。
她的脑中轰地一声,梦里的场景好像又重现了在眼前。
她几乎能看见,那封前世她死前一刻从北疆流血赶来的折子——
“臣愿以一命,为皇后请安。”
那时的他,早已身陷边地,千疮百孔。
那时的她,已在鸩毒入喉、命断金阶。
可如今,他还活着。她也还活着。
只是命数错位,故人不识。
他收敛目光,躬身行礼:
“臣,叩见皇后娘娘。”
“免礼。”
“你回京述职,怎不先来我宫请安?”
“臣以为,娘娘公务繁忙,不敢打扰。”
“你倒变得会说话了。”
“娘娘过奖。”
她步下石阶,与他平齐而立。
梅林无声,风雪交错,偶有落枝压在积雪上,脆响如骨裂。
她看着他眼角的浅疤,记得那是十八岁那年随军北狩时留下的。她曾为他缝过伤,那夜他高热,她守了一整夜。
后来,他未再提过那夜。
“这片梅林,是你种的?”她问。
“是。”他答得平静,“娘娘十岁那年说,宫里的梅香太薄,不如江南。”
“你便偷着带了几株枝根回来。”她淡声笑,“我记得。那年你还骗我,说是太后恩赐。”
萧景珩微垂眼:“娘娘记得的,倒比臣多。”
“是我忘不了。”她轻轻说,“不是你记不住。”
风过梅林,一枝未稳的残梅折落,打在她肩头。
她未动,只抬手掸去花瓣。
“你此次回京,何时回边疆?”
“三日后启程。”
“这么快?”她语气微扬,“本宫记得你在京时也住过一段。”
“那时……尚未入宫。”他说。
语气如风掠过。
她忽而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像在梦中。
“你说得对。”
“那时,本宫尚未入宫。”
也未失子,未饮毒,未死一次。
她转身向前几步,像是不愿再谈过去,可脚步却又缓下来。
“你如今守着的那处关口,风雪仍重吗?”
“重。”他答,“但不及宫中一句话。”
她看着他:“你始终太直。”
“而如今,直的人都活不久。”
萧景珩静默半晌,道:“臣明白。”
“但臣愿直着,为娘娘活。”
她心头一震,却什么也没说。
——前世他也是这般固执,一纸血书、万里而来,落到她脚边时,他的名字已被削去封号,永不叙录。
“世子,”她低声问,“你后悔吗?”
“臣不懂娘娘指什么。”
“你若懂,就别装。”
萧景珩沉默良久。
她以为他不会再答,便转身离开。
却听他忽然低声道:“臣从未后悔。”
她顿了一下,指尖轻颤,只未再回头。
雪愈大,风愈冷。
—
回到凤仪宫时,夜色已深。
凝音迎上来,手中抱着一只小瓷盒,略显局促:“小姐,世子留了这个。”
昭宁接过盒子,打开,一枝未开的青梅静静躺在其中,枝尾缠着细丝红线,结着一个极小的江南软香结。
她指腹摩挲枝皮,一点未干的雪痕,冷得沁骨。
香结中藏着字条,她拆开,只有寥寥八字:
“岁岁安好,岁岁能香。”
她坐在窗下,望着那枝梅,眼底涌起复杂情绪。
许久,终于轻声道:
“你若真愿我安好,就别再靠近。”
夜里,她辗转难眠。
梦里雪下得很大,她穿着嫁衣跪在金阶下,怀里是一团热得发痛的血。她听见自己在哭,却发不出声音。
“娘娘……娘娘,那是毒——那是毒!”
有人在惊喊。
她伸手护着腹部,却什么也留不下。
风卷起金箔,梅枝尽折。
她猛地惊醒。
冷汗从背脊滑下,指节攥得发白。抬手摸脸,竟发现泪湿鬓角。
苏木轻声出现:“动摇了?”
“没有。”
“只是想起,他那年为了我,不顾一切。”
“我不能还他一条命。”
“但我也不能许他未来。”
她记得十七岁那年,他曾在雪后送她第一枝开梅。
他说:“我不懂如何许诺,但我能种一树花,为你年年开。”
那年她未答,只笑。
如今这枝,也许是他记得的方式。
但她不能再接了。
她站起,翻开案卷,亲手写下第一封密信:
“三月内起,东宫暗调,北线不稳,沈氏旧营,可备。”
落款不是昭宁,是她母亲昔日封号——
温贵人。
从今往后,她将不再是任何人的娘娘、宠妃、皇后。
她只是沈宁。
是沈家的血,是旧债的刃,是命运的反手书。
雪夜渐深,宫墙无声。
她立在灯前,素簪别发,眉眼清冷,凤袍下藏锋如雪。
她想起了梦中那声惊喊,想起那盏毒汤,想起腹中一寸寸剥落的痛。
她轻声道:
“这一次,换我出手。”
【第二章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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