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十夜,宫中再起雪,悄无声息地落了整夜。
昭宁醒来时,漱芳斋外的红梅已被白雪压弯了枝头。
藏香阁的侧院,传出了一则死讯。有一宫女一夜未归,翌日被人发现在藏香阁后院伏地不起,跪倒在地,指节青紫,嘴角凝血,香气扑鼻,却早无气息。
而在验尸时,也发现她牙关紧咬,仿佛临死前咬住了什么不该说的秘密。
凝音抱着热水壶进殿,声音低低地落在昭宁耳边:“娘娘,藏香阁那边……死了人。”
昭宁眉梢轻轻一动。
“是新调来的宫女,昨日傍晚离开后便一直未归,今早在藏香阁后院的墙角下发现了尸身。”
“小宫女死得蹊跷……嘴边香气不对。太医院诊断是‘旧疾突发’,但她口中含着一颗香珠。”
香珠?
昭宁起身披衣,走到案前,望着窗外远处宫墙隐隐腾起的香雾。
“宫人嘴含香珠,死在藏香阁墙角。”她语气极轻,“太后在动手了。”
她记得清楚,这种含香而亡的方式,不是她头一次见。
上一世,她怀着皇子时突染沉香失眠之症,太后赐香驱梦,三日之后,她突然小产,而那炉香正是由藏香阁制出。
“她在试我。”昭宁低声道,指腹缓缓拂过案上的香盒。
“试什么?”凝音问。
“试我是否只是活着,还是醒了。”她语气沉静,“我活得太稳,让她不放心。”
“藏香阁,从前是我母亲在时最倚重之处。”
“如今看来,太后要坐不住了。”
“她想看看我,敢不敢动——又能不能动。”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案上那根素簪。
她曾拿它作自保,如今,它更像一把静默的针,在心里一寸一寸地缝着过去与现在。
随后找出了一只早年母亲留给她的香箧。
那是温贵人——沈宁,唯一的遗物之一。香气极淡,却从未消散。
她将其打开,取出一枚微碎香片,沉吟片刻:“去请苏木来。”
“这是我娘亲唯一教我留下的香方。”她对苏木轻声说,“她曾说,‘若你想知道谁怕你,只要点这香。’”
“你娘当年到底是——”
“我也不知道。”她淡声笑,“她藏得太深了。父亲也不愿和我多说母亲的事,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很懂制香的人,留了不少东西给我。”
三日后,凤仪宫设宴。香火缭绕,金碧辉映。
名义上是答谢众妃贺礼,实则是昭宁第一次主动设局。
—
宴会当日,外殿中妃嫔坐满,衣香鬓影,彩缎如云。暖炉焚香,氤氲若雾,宫人踩着厚毯穿梭其间,香气层层叠叠地晕染了整座殿堂。
众妃已然入席,丝竹在一旁低奏,帘幕微曳。各位贵人衣着鲜丽,笑语轻盈,实则心思百转。
昭宁端坐主位,身着淡金绣梅凤袍,神情温婉从容,眸光清亮而不露锋芒。
苏木立于后殿影处,身着内侍衣饰,暗中观局,与昭宁隔着一缕香雾对视。她点了点头,微不可察。
香炉中焚烧的是引脉香,她母亲留下的旧方。气极轻,近乎无味,唯有对藏香阁脉络熟识、或者对蔓陀香有过亲身经历之人,才会产生不适。
这场宴,不为联络,而为引蛇出洞。
“娘娘凤仪天成,后位果真不是谁都坐得上的。”一位妃子轻声娇笑,语带挪揄。
“这凤仪宫布置得真雅。”另一位捻帕的贵嫔笑道,“比起前几任皇后,更添几分大家风范。”
昭宁轻轻一笑,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人:“妹妹们过誉了。昭宁初登后位,规矩未熟,还需诸位多担待。”
她话语温和,声调不高,却恰恰踩在所有人心尖上——既不卑不亢,也无一分刻意抬高。
太后步入时,所有人起身行礼。
她落座主位下首,衣衫华重,容色端肃,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昭宁,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审视。
“皇后倒是贤良得紧。”她含笑开口,“本宫在宫中这些年,倒是头一回见,谁一登凤位便设宴款待众妃。”
这话是夸?还是讽?无人敢接。
昭宁含笑起身,略略欠身:“回太后,臣妾蒙天恩,方得登此高位。各宫娘娘皆厚赠贺礼,若无谢意,实有失礼。臣妾思来思去,唯宴以表心。”
“且宴席香茶皆按太医院方册,藏香阁调制,不敢擅动分毫。太后若有不妥之处,还请明言。”
这番话语将“例制”与“谨慎”两字点得极透,不卑不亢,稳妥中透出一丝巧劲。
她礼数周到,说得滴水不漏,太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拈起案上茶盏啜了一口。
宴席渐起,丝竹声缓,笑语交错,妃嫔间互敬酒水,表面其乐融融,实则人心暗涌。
苏木于帘后站定,目光悄然扫过一圈,许多宫女已面露轻咳或蹙眉之状,显然对香气已有反应。她将把目光落在了左侧一名贵妃身上——那人脸色泛白,手指不自觉捏着袖边。
不过半炷香,变故骤生。
贵妃刚起身敬酒,忽然脸色惨白,眩晕摇曳,下一瞬竟向后软倒。
“贵妃娘娘!”
宫人一片惊乱,数名内侍冲上前搀扶。有人喊着请太医,有人急急将温水递来。
妃嫔面色惊惶,有的扶额,有的避让,香烟未散,场面却顿时喧哗。
昭宁眼神微变,立刻站起,疾步走下殿阶:“怎会如此?”
她弯身将人扶起,神情焦急而关切,语气分明带着三分真慌,挽起贵妃的手腕探脉。
“她体寒昏厥,不似中毒。是水不洁,还是酒中有异?”
“可殿中茶水香料皆为藏香阁例方,怎会出事?”
她一边吩咐宫人将人抬至偏殿休息,一边低声叮嘱:“去查宴席所用茶盏,连香料来源也查清,务必逐一过问。”
这时太后放下茶盏,淡淡开口:“皇后设宴,怎还出这等事?”
“若传到外头,岂不叫人说,咱们宫中不宁。”
昭宁低头行礼,语气不急不缓:
“请太后息怒。臣妾深知宴事重大,已命内侍查验每一道香品与食谱,绝不容一丝纰漏。”
“藏香阁所用香料均依例册提取,臣妾并未擅改分毫。”
这句话说得极巧,既承认自己负责香料来源,又把锅抬回宫中例制。
太后眯了眯眼,却未发作。
这时,慕容煊坐于右侧,终于开口:
“皇后设宴,事事周到,朕信你不会出错。”
他端起那盏茶,目光微微一顿,鼻尖轻嗅了一下:
“只是这香……倒是从前未闻。”
“是藏香阁的旧方。”昭宁恭敬道,“陛下近日常觉烦躁,臣妾请藏香阁旧人取了安神香方,略加调整,以驱郁气。”
“你倒越发体贴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动,茶盏未放。
“母亲在世时,最爱调香。”她顿了顿,柔声一笑,“她说,香若不苦不涩,怎会解忧。”
慕容煊抬眼看她一瞬,终是低头饮尽杯中茶。
而昭宁,已再次回到席位,面上无恙,举杯向太后致意:“此盏,敬太后安康。”
太后淡笑接下,未饮。
香气氤氲,宴中众人神色各异。
苏木立于侧帘,目光冷静。
她明白,这一局已然落成。
香非毒,茶无异,晕厥非昭宁所为,却在香雾中一并浸入了“谁怕她”的人心里。
昭宁笑得温顺,目光却如水底寒光,在悄然裂冰。
—
宴后第二夜,昭宁刚梳发,便听凝音来报:
“陛下到了,就在外殿。”
慕容煊忽然来访。
她心头一紧,却仍稳住神色,命人奉茶迎驾。
慕容煊并未带随从,说是“散步至此”,一身常服,神色闲淡,却目光锐利。
昭宁一身素衣未梳妆,跪地迎驾:“妾身未曾得知陛下来访,未及装扮,怠慢了。”
“你本不需装扮。”
“陛下说笑了。”
“你昨夜睡得如何?”
“回陛下,安好。”
慕容煊端起面前的茶盏,闻了闻,淡声道:“这茶,是你亲调?”
她点头。他没有再说话,只将茶一饮而尽。
“这茶,梅香……中带苦?”慕容瑄放下茶盏道。
昭宁闻言,看着慕容瑄轻声道:“我娘亲爱梅,但她说,若花只香不苦,那是假花。”
他说不出话。便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转移了话题:“昨日宴会那香料……选得不错。”
她抬眸望他,眉目含笑:“陛下若喜欢,臣妾改日再调。”
他点了点头,又慢慢靠近一些,语气忽转温柔:“宁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眸光未变:“妾身若有事,怎会设宴迎宾?”
“朕只是觉得——你这段日子,太安静了。”
“妾身本就安静。”她低笑,“否则陛下怎会选妾身为后?”
他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神色一如既往,温顺、平和、懂礼,甚至比入宫前还更大方得体。
可正是这“过分得体”,叫他心头生疑。
“昨夜那位晕倒的妃子,你怎么看?”
“妾身命人彻查,或许是身体虚弱,或许是饮食不慎。”她语调平缓,“妾身已责成内务府重整香谱,不敢叫陛下担忧。”
她说得滴水不漏,甚至连一点责难之意都没有。
“你如今……说话是越来越稳了。”
“妾身愚钝,需学的还多。”
“朕还有朝会,改日再来。”
他淡淡起身,未再停留。
“恭送陛下。”
他离去后,凝音进来,低声问:“娘娘……陛下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昭宁摇头:“他还没确定。”
“可他在怀疑你。”
“越是怀疑,我越不能露破绽。”
她站起身,取下发间那只素簪,轻轻摩挲簪尾那枚微钝的刃尖。
“我可以藏情,藏恨,藏意。”
“可我绝不会,再把命交给他。”
—
夜深,苏木将香谱重新整理后递来:
“你娘留下的香谱,不只是香方。”
“她用的是‘香灰留笔’,只有烧过香后,才能显出真字。”
“这上面,有太后的名。”
昭宁接过香谱,翻页时指尖一震。
——“蔓陀香·改方:与太后初试,气短、肠寒、梦断三夜。此香不可妄用,慎慎慎。”
落款并非温贵人,而是一个极淡、几乎熄灭的字——
“宁”。
苏木倒抽一口凉气:“你娘是藏香阁的创始人。”
“她不是普通宫人。”
“她甚至可能——是前朝系统中转过来的人。”
昭宁未说话,只是手指轻轻握紧香谱。
她记得那年母亲去世,宫中大雪,太后亲赴沈府吊唁,却只带了一枝熏香。
她说:“愿贵人一路香随。”
那香,沈昭宁记得,正是蔓陀。
—
第三日清晨,苏木带来讯息:
“太后身边一名洒扫嬷嬷暴毙,口含香珠,未留遗言。”
“她,曾是藏香阁管理人之一。”
“我们动了第一刀。”
昭宁没有动容,只站在窗前,望着白雪压枝,低声说:
“这刀不是我的。”
“是我母亲留下的。”
“我,只是代她完成。”
—
昭宁回寝殿前,顺手点了一炷旧香。
香燃如线,幽幽而起,青烟之间,她忽然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转头问凝音:“你闻到了吗?”
“娘娘……这香,不是您昨夜调的吗?”
“不。”她望向香火。
“这是她的香。”
“她动了香谱。她留下了指引。”
窗外雪正停,风未散,天色将明。
昭宁合上那本香谱,指尖拂过那行小字:
“若你活着归来,便照香而行。”
“我留给你的,不只是记忆。”
【第三章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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