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焚香旧契

寒夜无月,风雪卷帘,凤仪宫偏殿只余烛光一点,照亮炉火中那缕薄烟。

昭宁一身素衣跪坐香炉前,神情凝定,指腹轻拂着炉盖上的梅花纹。

铜炉中焚着的香,是母亲沈宁亲手留下的配方——焚心香。

由枯梅干枝、沉竹末灰与苦茗屑制成,入鼻清浅,入骨寂苦。香方极难燃,一炉只能维持一炷香时辰,却能唤醒记忆中最深的气息。

她静静地看着香烟一点点缭绕升起,像是记忆自灰烬中苏醒。

“这不是凤仪宫例香。”苏木轻声问。

“是她留给我的。”昭宁轻声答,“香谱最后一页写着,‘焚此香,可得心印’。”

苏木看着炉火,目光微动:“你娘,到底是谁?”

昭宁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今晚,是她的忌日。”

对于今晚的祭奠,沈昭宁并未请旨。只命人关了偏殿,自设香炉,自写纸铭,自行供奉。

“母亲逝世那年,也是这个时节,宫中最冷的时候。”她缓缓说,“她走得太快,连一炷香都没来得及烧完。”

苏木站在她身后,目光复杂。

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个是今世的皇后,一个是千年后的魂影。

她从未见过昭宁如此沉静的模样——不是愤恨,不是谋划,而是将骨子里的所有牵念与寂冷,一并焚进这炉烟中。

昭宁手指轻轻一转,将最后一张黄纸投入炉中。

火舌舔过纸角,那灰烬翻滚而起,烧尽成灰。

昭宁忽然低语:“她曾教我调香。”

苏木一怔:“你母亲?”

“嗯。”昭宁的声音如梦,“我小时候,她在后院种了一整排梅花,冬天梅香最盛时,她会挑折枝晒干入料,说‘香若无骨,便无魂’。”

“我记得她弯着腰,把一小撮花灰舀入铜炉里,说这叫‘引骨’,可提魂续香。”

“我问她:香可以让人不死吗?”

“她笑,说香不能救命,却能唤魂。”

苏木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缓缓垂下眼。

帘外风雪静落,屋内炉火映红,昭宁指尖轻触香谱的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空白的老纸,边角焦黑,唯有一行淡墨几乎不可见:

“香引为骨,气为线,灰为印。”

“来世若归,可循此索。”

灰落纸面,花纹隐现。

她忽地心头微震。

“她……不是死得毫无准备。”

翌日清晨,苏木步履匆匆入宫,面色凝重。

“你之前拿到的那本香谱查到了。”她从袖中抽出几页旧纸,摊开在案上。

“这几页香谱是来自藏香阁,我比对了副本。”

“有两页纸料不对,落款手法也不同,是后来补上的。”

“补的是谁?”

“窦氏——藏香阁旧管事。五年前宫中记其病逝,实则改名调入太后身侧,成了洒扫老嬷嬷。”

昭宁目光沉沉:“她动过香谱?”

“是她负责调入蔓陀香最早期的香料。”苏木低声,“也是沈宁死前,唯一一次‘主动’求香的对象。”

昭宁缓缓地靠在榻后。

“她还活着,就能证明母亲的死,不是病亡。”

“可她若死了,证据也会一并湮没。”

“她刚死。”苏木压低声音,“嘴里含着香珠——忘魄珠。”

昭宁一震,握紧了手中香册。

“香珠。”

昭宁轻声吐出两个字。

苏木点头,将一颗细白香珠递来,珠如米粒,无色无味。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忘魄珠’,慢毒,三日攻心,香引无迹。”

“而这毒,只有藏香阁能调。太后这步,是在灭口。”

“说明她也察觉到香谱已暴露。”

“接下来……她很可能会提前重新布局。”

昭宁望着那本香谱,沉默许久。

“若母亲留下的香谱本就是局……”她低声,“我们是否也该用这份香,重新布一个局?”

苏木凝视她:“你要动宫中香道?”

“太后再强,也只能在暗中藏刀。”

“可若我借‘理香整典’之名,正大光明地整顿藏香阁与宫中内务——”

“我便不是动手的人。”

她垂眸一笑:“我是‘查错’的人。”

苏木将三份香谱铺在案上:“但她只补了两页,香谱脉络仍可追。尤其这一节——”

她指着右下角一条淡灰线:“这是母亲留下的香纹线索。若用引灰法重烧,有可能出现前文未显之字。”

“这是香的骨。”昭宁轻声,“也是母亲留给我的第一个谜。”

当晚,昭宁再次燃香,以“焚心”为引,缓缓焚烬那页空白香页。

灰落瞬间,纸页上出现淡灰花纹。

她静静望着那浮现的字句,指尖轻轻抚过。

“十三节香,骨始‘烬’,尾藏‘归’。”

“若你能寻完此十三节,你便会知——你母非你以为之人。”

她心中一动,手指轻轻摩挲着字迹最深的一笔:“烬”字。

“你要我,从香中解谜。”

“你不是只为报仇,而是……为我开了一条活路。”

苏木忍不住问:“你母亲到底是谁?”

昭宁缓缓抬眼,语气带了从未有过的凝重:

“也许,她不是这世间的人。”

静默了一会,昭宁便开口吩咐:“拟旨,以‘皇后整饬宫中内务、肃香之道’,要求各宫献上近十年香谱案存。”

“再请太医院三位香吏进凤仪宫,设香局封例。”

苏木怔住:“你是要……让香事成为明案?”

“藏香阁藏着太后的刀。”昭宁转身,“但从今日起,这把刀要放到桌面上。”

“香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它还能立章,定序,造势。”

第二日一早,皇后的旨意便送至了内务府与藏香阁。

理由是“香道杂乱、用料不明、扰宫失序”,下令清查各宫十年香账,并命内务、太医院与香吏三方联合呈交例制报告。

这一步,是“香封”。

从此,藏香阁所有进宫用香,需经凤仪宫过目。

苏木悄声道:“这相当于你接手了半个香道大权。”

“我不是接手。”昭宁一字一句,“我是夺回。”

“太后以香杀我母亲,我如今,便用香封她的眼。”

“若她要继续藏毒,就必须从我手里走一遭。”

苏木望着她,眼神复杂至极。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这个外表温婉、曾几近任人摆布的皇后口中,听见如此锋利的宣言。

昭宁并未显露情绪,她只是望着桌上那本旧香谱,声音极低:

“她曾亲手教我调香。”

“如今,我要用我调出的香,杀一场她未杀完的仗。”

宁寿宫。

太后坐于榻上,手中轻晃香杯,目光微垂。

“她开始封香了?”她语气平淡。

旁侧侍嬷轻声道:“是。以‘肃内务香道’为名,已调出藏香阁十年册页。”

太后未言语,良久,方淡淡吐出一句:

“看来……那香谱,她已经读出了东西。”

“她毕竟是沈宁的女儿。”

她微微一顿:“从明日起,转用‘芳澜阁’供香。”

“藏香阁……可暂时关一阵。”

侍嬷怔了怔,却不敢多问。

太后合上香盖,目光深不见底。

“呵,她要学她母亲?”

“也罢,那我便再陪她走一局。”

夜已深,凤仪宫灯火未灭。

昭宁独坐榻前,翻开母亲香谱的一页,仔细描摹那“烬”字。

她忽然想到,若这是“十三节香”的首节,“烬”之下必藏旧物。

她命凝音将旧箱一一翻出,终于在一个老香匣底座处,找到了用灰炭刻出的细字——

“第二节·骨”

她怔住。

“每一节,藏在一个不起眼之处。”

“她在布局。”

“布的,是一盘只有我能走完的棋。”

她闭上眼。

烛火轻颤,香影浮动。

这一局,她开始真正踏入。

【第四章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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