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香阁的香谱账本被抬入凤仪宫那日,连宫门口的风,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七箱账册、香谱、样本、审单、批注,整整八名宫人轮换搬运,才依次陈列于正殿西榻一线,如案卷堆叠的山丘,占据了整整三排画案,几近一个小型书阁之多。
香吏、内务、太医院三司代表跪伏案前,满殿寂静,气息紧绷。
昭宁立于殿门前,身着素白凤纹宫衣,未饰金钗,只挽一根沉香木簪。眉眼清淡,却自有摄心之威。
“自今日起,”她语声平稳,却压过了翻页的纸响,“藏香阁十年内务用香、医方香料、香吏批注、各宫例香,全数复审。”
三司香吏齐声应诺,却各怀鬼胎。
苏木执香板而立,悄声上前附耳:“太后那边,恐怕很快就会有动作。”
昭宁垂眸,目光落在一页香谱的批注上。指尖掠过那一行“镇心香·温合方”的小字,仿佛掠过一道沉埋多年的记忆。
“她不是现在才动的。”
“是从我娘死的那一刻起。”
苏木低声叹息:“咱们动的是根。”
“香是命脉——你这是从她心口拔刀。”
昭宁抬眼,唇角一挑,淡淡一笑:
“那她便看着我,如何把这刀——慢慢拔出来。”
—
香案复审的消息,不出三日便传遍宫中。
御膳房不敢新添香料,几位妃嫔暂缓设宴。连宁寿宫里的香炉,都悄悄撤去三分之一。
“皇后是要整顿宫中香道?”一位老嬷嬷低声议论,“连藏香阁都翻天了,太后怕是也坐不住了吧。”
—
【承宠殿】
贵妃正欲焚香安寝,却发现内侍悄悄收走了新制香炉。
“说是皇后口谕,御香未审,不得启香。”宫女低声跪地。
贵妃冷笑:“她一入凤位便不争宠,如今却封香立案——倒比太后还像主母了。”
—
【宁寿宫】
太后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她执着一柄香匙,凝望桌上一盏未燃的青瓷炉,眉眼不动。
“她开始动香账了?”她轻声问。
“是。”侍嬷回禀,“凤仪宫已设香案三日,传言将建御香司专审。”
太后收回视线,淡淡笑了一声:
“她动得妙。”
“这是在布网。香为线,凡入香局者,皆入她手中。”
她将香盖轻轻合上,似乎连这瓷器的声音都透着冷意。
“沈宁死得早,却是教出来个好女儿。”
“只可惜,她还不懂——香里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毒。”
“是忠。”
—
香案初审第三日,苏木在第三箱下册中翻出一则极不起眼的小案。
“这是五年前冬月的用香记录。”她低声道,“批注为‘抚胃驱寒’,用途:凝贵妃小产后休养。”
“但同期太医院记录写的是——体寒致腹疾,昏迷不醒,病源不详。”
昭宁接过,翻页对照,眉心紧蹙:“是‘凝贵妃用香案’。”
香方为“暖腹舒气”,却暗掺“沉叶灰”、“半夏末”、“冷芝藤”。
“半夏入香,会反寒胃。”
“这香方表面养身,实则伤宫。”
苏木神色一沉:“三味共用,虽不致命,却可彻底毁其生育。”
“所以这香——不是要她死。”昭宁冷冷开口,“是要她不再能生。”
她缓缓将那页纸合上,眼神沉得像结了霜。
“凝贵妃后来被打入冷宫,终生未孕。”
苏木喃喃:“世上最狠的,不是刀剑。”
“是你生得好,却永不能为人母。”
昭宁淡声接道:“她杀人,从不用刀。”
“我查她,也不需证。”
她将香方折起,封入金盒:“此为【一号案】:香废妃宫。”
—
第四日,苏木联合香吏试设“香印灰审”。
“手写香谱易伪,需设香印灰鉴。”她向昭宁建议,“以水雾观灰脉,以定真假。”
昭宁颔首:“每香三样,各设备册,建香印档。”
试烧三式香样,不出一炷香时间,【三号香案】即现异样。
一炉“清神香”应为镇魂用途,焚后应呈银灰薄烬。
却见灰中浮出红白夹层。
苏木皱眉:“是掺了荨根草——迷心封识,扰梦障记。”
她看向记录册:“这香,用于三年前一场夜宴,使用者——皇后。”
苏木一顿,低声:“是你。”
昭宁沉默片刻:“那一夜,我记不起自己说了什么。”
记忆深处,她想起十六岁那年某个夜晚,曾无故起身奔出寝殿,翌日醒来却一无所知。
——那夜,宫中传出:“皇后夜行语笑,疯魔难测。”
她曾以为是梦。
现在才知,是香。
她缓缓闭眼,将册页合上。
“香,不只是藏毒之器。”
“它能灌梦、控神、污人。”
“是记忆审判。”
“此为【三号案】:疯香案。”
“封样、封纸,彻查当夜宫人。”
苏木低声:“这,是她第一次污你。”
昭宁冷笑:“可惜,她没料到——我有机会记得,下一世。”
—
夜更深。
昭宁披衣独坐,焚“焚心香”于铜炉,翻阅母亲临终前留的香谱。
香谱最后一页浮现出三字暗脉:烬 · 骨 · 归
她望着炉烟,眼前浮现幼年回忆。
六岁那年,沈宁坐在小香阁,垂首挑粉。
她问:“娘,香能治病吗?”
母亲笑着摇头:“香不能救命,但能唤魂。”
“那我若忘了你呢?”
“那你只需焚香。”
“香在,我便在。”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被她生生咽下。
苏木轻步入内,看她眼圈微红:“昭宁,你若撑不住……”
“不是撑不住。”
她望着那一炉香火,声音很轻:
“只是太久没梦见她了。”
“现在……终于可以梦见她了。”
—
第六日,有香吏擅呈“新补账”,意图替代“宫寒案”。
苏木冷笑:“字迹、纸料、印章,三不符。”
“这是假账,是灭证。”
香吏辩解:“内务府命我交补——”
“封脉三日,逐出香司。”苏木冷声。
昭宁看着香吏被押走,淡道:
“她们想设局,就让她们设。”
“这皮,我亲自撕。”
“今后,凡重录、补账者,封香三日,审原账七页,交我亲阅。”
“再出假账——逐出香司,逐出宫墙。”
—
七日后,凤仪宫御香司正式立案设所。
由皇后亲审,六香吏辅佐。
首轮复审,共查出五案:
一号案:宫寒案
二号案:梦封案(引梦草)
三号案:疯香案
四号案:异香伪供
五号案:夜宴入药香
每案存档备案,香灰比对,权责明晰。
昭宁亲立章印,香权自此——由太后,归皇后。
苏木在一旁低声:“你手里拿的,不再是香。”
“是命。”
昭宁望着窗外雪落:
“香,是魂。”
“她杀我娘,封了她的魂。”
“我便一页一页,把她的罪——全翻出来。”
—
夜深。
宁寿宫,太后倚榻未眠。
宫人呈上一只香盒:“藏香阁旧存之香。”
太后掀盖,一缕冷香扑面而来。
她嗅了嗅,眼中寒光微敛:
“……沈宁的香。”
她冷声道:
“传命——”
“把这香,焚给我看看。”
【第五章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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