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十七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暮色四合时,帝京七十二坊的屋檐已覆上寸许厚的白。唐璃跪在唐府西角门的青石板上,雪粒子混着冰渣往麻布单衣里钻,后背鞭伤结的痂被寒气一激,裂出蛛网似的血痕。
“跪直了!”
管事嬷嬷的藤条抽在肩胛,她晃了晃,垂眼盯着青石缝里半截冻僵的蜈蚣。这是今日第三次罚跪——晨起浣衣时少熨了嫡姐唐婉的一条罗裙,午膳后又因端茶时袖口沾了灰,被罚在雪地里跪足三个时辰。
戌时的梆子声刺破暮色。
角门“吱呀”开了条缝,唐璃嗅到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玄色织金马靴踏碎雪壳,垂落的墨狐裘扫过她渗血的膝盖。
“抬头。”
鎏金护甲勾起她下颌时,唐璃看见唐婉狐裘下露出的茜素红裙裾。那颜色艳得像刚剖出的心尖血,衬得她腕上翡翠镯子愈发森冷。
“听说你今早弄脏了我的浮光锦?”唐婉指尖划过她结霜的睫毛,“知道那匹料子值多少条贱命吗?”
藤条破空声骤响,唐璃本能地闭眼,却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小……小姐饶命!”管事嬷嬷瘫在雪地里,左耳滚落血泊,藤条上缠着半截断指。
唐婉慢条斯理地擦拭匕首:“李嬷嬷老眼昏花,连个贱婢都教不好。”她突然揪住唐璃的头发往青石上撞,“不如你来教教她,唐家的狗该怎么跪?”
血模糊了视线。
唐璃数着青石纹路,在第八道裂痕处摸到冰凉的凸起——那是她三日前用簪子刻的记号。掌心血渗进石缝时,她听见唐婉的嗤笑:“果然是外室养的,血都比旁人脏些。”
戌时三刻,角门轰然闭合。
唐璃抹了把糊住右眼的血,从怀中掏出半块凰纹玉佩。玉身沁着幽蓝,背面蝌蚪状的殄文在雪光下泛着诡谲的光。这是母亲咽气前塞给她的,断口处还沾着经年的血锈。
“阿娘,再等等……”
她将玉佩贴在心口,呵出的白雾凝在睫上。十年前那场大火烧穿了记忆,唯剩女人染血的罗裙扫过满地碎瓷,鎏金护甲抠进她肩胛:“去冷宫……找萧……”
子时的梆子声混在风雪里,像飘忽的鬼哭。
唐璃闪进柴房时,怀中的冷馒头已冻成冰坨。墙角第三块青砖早被磨得发亮,指尖探进缝隙的刹那,铁锈味混着霉气扑面而来。
褪色的锦囊里躺着半张焦黄舆图。
羊皮卷上的墨迹洇成团,唯冷宫方位标着朱砂圈,旁书小楷:“井底三尺,铁棺横陈。”这是奶娘临终前用血写的——那日官兵的箭矢穿透她后心时,枯槁的手仍死死扒着地窖石板。
窗外忽有黑影掠过。
唐璃反手将舆图塞进灶膛,柴刀横在胸前。破窗灌进的雪粒子扑灭火折子,黑暗中传来铁链拖曳声,混着女子呜咽:“凰栖梧……井中骨……”
“谁?!”
柴刀劈空斩下,却只削落半截枯藤。月光漏进窗棂,照见地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没有靴底纹路,像是赤足踩出的血痕。
寅时初刻,西厢突然炸开尖叫。
“走水了!快来人!”
唐璃冲向浓烟处时,怀中的玉佩突然发烫。火舌舔舐着茜纱窗,她看见唐婉最爱的紫檀妆台在烈焰中扭曲,那套镶着东珠的头面正化作金水。
“救……救命!”
微弱的呼救从暖阁传来。唐璃踹开焦木,见个小丫鬟蜷在梁柱下,裙摆燃着火苗。这是今晨替她求过情的浣衣婢阿箩。
“抓住我的手!”
房梁轰然坍塌的瞬间,唐璃将人推出窗外。热浪灼得面皮生疼,她正要翻身跃出,却见火海中浮起道修长身影。
玄色织金蟒袍拂开烈焰,那人腕间血玉佛珠映着火色,每颗珠子都刻着梵文。传闻中弑兄篡位的摄政王萧无月,竟比画影图形还要冶艳三分。
“唐家的火,烧得倒是时候。”
他指尖掠过焦木,灰烬中赫然露出半截焦尸——正是酉时被割了舌头的马夫。
雪地里的血渍冻成琥珀色。
萧无月把玩着半块凰纹玉佩,剑尖挑起唐璃的下颌:“永徽十七年冬,萧明凰的凤佩随葬时,该是完整的。”
唐璃喉间泛起腥甜。
母亲临终前的画面突然清晰——暴雨夜,女人将断玉塞进她怀中,染血的唇贴在耳畔:“凰血为引……玉碎人亡……”
“王爷说笑了。”她任由剑锋割破皮肤,“奴婢这种蝼蚁,怎配碰宫里的东西?”
萧无月低笑一声,玄色大氅扫过她渗血的脖颈:“冷宫枯井下的铁棺,装的可不是蝼蚁。”
他突然掐住她咽喉,佛珠贴上跳动的血脉:“寅时三刻,唐尚书在书房见了谁?”
窒息感撕扯着神经。
唐璃盯着他腕间佛珠,忽然发现第七颗刻的不是梵文,而是北斗七星纹——与三日前暴毙丫鬟颈后的烙印如出一辙。
“王爷不妨猜猜……”她指尖抵住袖中银簪,“是您先找到铁棺,还是我先刨了唐家祖坟?”
佛珠骤然收紧。
萧无月眸中泛起血色,却在她即将昏厥时松了手。残玉坠地,与她的半块拼合成完整凰纹,裂缝处突然渗出猩红液体,蜿蜒成四字血书——“凰血祭井”
西厢的火光陡然暴涨,梁柱坍塌声震落檐上积雪。萧无月拾起玉佩,玄色身影没入风雪前,抛下一句淬毒的低语:“三日后子时,带着你的诚意来冷宫……或者带着你娘的颅骨去护城河喂鱼。”
卯时的梆子声裹着雪粒,砸在唐璃渗血的额角。
她蜷在柴房角落,就着雪水咽下冷硬的馒头。舆图在灶膛里烤得焦脆,朱砂标记的冷宫方位洇开血似的红。
窗外忽有磷火浮动。
唐璃握紧柴刀逼近,却见雪地上赫然躺着具女尸——正是方才救出的阿箩。少女双目被挖,口中塞着半块玉佩,断口处与她怀中残玉严丝合缝。
“找到你了……”
阴恻恻的女声贴着后颈响起。唐璃旋身横劈,柴刀斩落的却是一截枯枝。再回头时,尸体已化作黑灰,唯留玉佩在雪地上泛着幽光。
井底突然传来铁链铮鸣。
唐璃将两半残玉拼合,裂缝中渗出的血珠竟凝成细线,直指冷宫方向。风雪裹来断续的童谣,哼的正是母亲常唱的那首——
“凰栖梧,龙潜渊,井中骨,照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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