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荷包

寒食节这日,长安城禁了炊烟。晨光穿过院中老梅的枝桠,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孟清蹲在青石板上,手持树枝拨弄着铜盆里的纸钱。火焰舔舐着锡箔,腾起的青烟笔直地升向天空,在无风的晨间宛如一条透明的丝带,渐渐消散在淡蓝色的天幕里。

乳母张氏跪坐在旁,布满老茧的手指将金箔元宝一个个投入火中。"那年今日,"她的声音混在烟火气里,显得格外沙哑,"老爷在狱中还夸冷粥爽口..."

孟清的指尖被树枝枝的细刺扎了一下。三年前的记忆随着这细微的疼痛变得清晰。

那碟从门缝递进去的冷粥,父亲接过时腕上深可见骨的勒痕,还有他最后那个疲惫却温柔的笑……

"姑娘真要去西市?"张氏突然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那萧世子毕竟是咱惹起的,老爷只想要你好好活着就好,不求别的。"

铜盆里的火焰蹿的很高,映得孟清眼角发红。她忘不了父亲被拖出诏狱时的模样。曾经挺拔如松的身躯佝偻得像片枯叶,十指没有一块完好的指甲。

刑部判决书上,萧远山那力透纸背的签名就烙在"斩立决"三个朱砂大字旁边。

孟清安抚的拉住了张氏的手,"嬷嬷放心。"

她将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中。火光映在她平静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眼睛。

"我只是去探探那幅画的来历。"

青烟扑在孟清脸上,熏得她眼眶微湿。铜盆里的灰烬打着旋儿升起,又缓缓落在她的素色裙裾上,像一场小小的黑雪。

张氏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发红的眼角。  “那姑娘记得小心。”

“好。”

暮鼓响起时,孟清已换了身青衫莲裙站在于西市入口处。几缕碎发垂在耳畔,被晚风吹得微微晃动。

西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彩绸扎就的棚子在暮色中连成一片绚烂的海洋,胡商吆喝着叫卖冷食,浓郁的香料味混着葡萄酿的甜香在空气中浮动。

萧晏还没来,孟清静静的等着。

"寒食禁火,姑娘倒会挑地方取暖。"

萧晏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在身后响起。孟清转身,见他手里提着盏雪白的兔儿灯,暖黄的光映在他今日穿的苍色圆领袍上,衬得腰间玉带愈发莹润。

孟清下意识去看他腰间佩戴的那枚螭纹佩,却是没找到。

前方爆发出了一阵喝彩声,鼓点如急雨般砸在耳膜上。

"是拓枝舞!"

萧晏握住孟清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不等她反应,已被人群推着向前走去。

胡旋女踩着鼓点飞转,石榴裙摆绽开如烈焰,金铃在足踝上叮当作响。舞者一个旋身靠近围观者,孟清下意识后退,后背却撞进一方坚实的胸膛。

"当心。"

萧晏的声音擦着耳廓掠过,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鬓角。他的右手虚环在她肩头,恰好挡住四周推挤的人潮。

这个保护姿态太过自然,自然得让孟清喉头发紧。三年前的上元夜,父亲也是这样将她护在臂弯里看灯,那时满城灯火如昼,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

"砰——"

一声巨响骤然划破夜空。紫色焰火在墨色天幕上炸开,绚丽的烟火在空中绽现,焰火的光芒映在孟清的脸上,她看见对面彩楼上周景明正举着琉璃杯遥遥示意,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我们走。"

萧晏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他握住孟清的手腕正要转身,却见七八个醉汉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歪歪斜斜地堵住了去路。浓烈的酒气混着汗臭味扑面而来,孟清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小娘子好生俊俏!"为首的醉汉满脸通红,布满老茧的手径直朝孟清脸颊摸来。

萧晏身形微动,闪电般扣住那人手腕,拇指在某个穴位上重重一按。醉汉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跪倒在地。

混乱中,孟清只觉腰间一轻,那个装着碎银的藕荷色荷包不见了!她本能地伸手去抓,只来得及瞥见一道灰影没入人群。

"站着别动。"

萧晏将她推到一盏兔儿灯旁,灯柱上的铁钉勾住了她的衣袖。

还未等她站稳,那道玄色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追了出去,转瞬消失在熙攘的人潮中。

火星从焰火筒中溅出,落在孟清的衣摆上,烫出几个细小的黑洞。

孟清死死盯着萧晏消失的方向,忽然发现彩楼上的周景明也不知所踪。后颈的汗毛倏然竖起,她正要挪步时,阴影里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孟姑娘别来无恙?"

周景明阴恻恻的声音贴着耳根响起,冰凉的手指如同毒蛇般缠上来。

"你说萧世子若回来发现一具尸体会如何啊?"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让孟清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眼前蓦地一黑。

周景明的手刀精准地劈在孟清后颈,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意识便如断了线的纸鸢,飘飘荡荡坠入黑暗。最后一瞬的知觉,是周景明袖口那股刺鼻的龙涎香,混着某种药草的苦涩气息。

意识浮沉间,隐约感到自己被架着放进了马车,穿过嘈杂的街市。耳畔的人声、乐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

孟清睁开眼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杏酪蒸腾的热气,在昏暗的室内凝成一道蜿蜒的白雾。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酥麻的刺痛感——还好,只是迷药的余劲未消。

"醒了?"

屏风后转出一道身影,月白衫子下露出一截青玉镯。女子戴着幂篱,面纱垂至胸前,行走时环佩无声。她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青玉镯与瓷碗轻轻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

"景明胡闹,让姑娘受惊了。"

这声音......孟清瞳孔骤然紧缩。三年前父亲被押赴刑场那日,她在囚车后拥挤的人群中,曾见过这截青玉镯——当时这女子正挽着萧远山的手臂,站在刑部官员的最前排!

"夫人认错人了。"她强撑着坐起身,锦被滑落时带起一阵微风,"在下......"

"孟清,孟弘独女。"

女子忽然掀开幂篱。烛光下,一张与萧晏有三分相似的脸庞显露出来,眼角细纹间藏着岁月沉淀的威仪。她将青玉镯褪下,轻轻放在床边。玉镯触到锦褥时发出细微的闷响。

"我是萧晏的姑母,萧远山胞妹萧云容。"她的指尖在玉镯上停留片刻,"这镯子本该随你母亲下葬的。"

孟清如遭雷击。五岁那年,母亲病逝的场景在记忆中早已模糊,唯记得棺椁合上前,有一道青莹莹的光闪过。后来父亲红着眼眶告诉她,那是祖传的和田青玉镯,要永远陪着母亲长眠地下......

"当年弹劾案另有隐情。"

萧云容忽然按住她颤抖的手。那掌心温度冰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她倾身向前时,发间一支素银簪在烛光下微微闪动。

"阿兄书房暗格里,藏着比虎符更重要的东西。"

雨声忽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如同万千马蹄踏过。在这嘈杂的雨声中,恍惚间孟清听见院门开合的吱呀声,接着是萧晏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

萧云容迅速将一张字条塞进她袖中。桑皮纸粗糙的触感划过手腕:"三日后申时,慈恩寺大雁塔。"

门被撞开的瞬间,放在床边的青玉镯被震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萧晏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发梢还在滴水。他的目光在触及孟清惨白的脸色时骤然阴沉如墨:"周景明把你带到这里?"

"世子。"

孟清突然抓住他湿漉漉的衣襟。借力下床时,她不着痕迹地将字条滑入他怀中。绸缎下传来年轻男子温热的体温,还有急促的心跳。

"我的荷包......"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萧晏腰间不知何时又悬上了那枚螭纹佩,玉佩旁赫然挂着一个眼熟的藕荷色荷包——边缘沾着的泥渍,正是西市混乱时蹭上的。

"荷包找回来了。"

萧晏解下玉佩,轻轻压在她掌心。螭龙的血目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玉质冰凉刺骨。

"这个暂作抵押,免得姑娘再遇险时......"

孟清的指尖触到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纹——在龙尾处,细如发丝。她心头一跳,这不是真品!三年前她在父亲案卷上见过的螭纹佩图样,龙尾完整无缺。

雨声渐歇,一缕月光穿透云层,照在碎成两半的青玉镯上。镯心处,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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