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暮鼓的余韵在慈恩寺的檐角间缓缓消散。
孟清跪在褪色的蒲团上，手中三炷线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在幽暗的殿内划出三道细长的痕迹。
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发间只簪一支寻常木钗，连耳坠都换成了最朴素的银丁香。
可指尖无意识摩挲香身的动作却暴露了心绪——细看那香身上，整齐排列着三道指甲掐痕，正是与萧云容约定的暗记。
"女施主求什么？"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不知何时停在身侧，手中竹扫帚的枝梢轻轻擦过青砖。他的僧袍洗得发白，袖口处打着整齐的补丁。
孟清没有立即抬头。她凝视着香炉中明明灭灭的火光，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殿外的风声盖过："超度亡父。"
"阿弥陀佛。"
老僧合十的双手粗糙如树皮，却在掌心相合时，隐约露出一截青线。那线头颜色极淡，若非刻意寻找，几乎难以察觉。
"塔院西厢有往生堂。"
他说完便继续低头扫地，竹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渐渐远去。孟清的目光追随着老僧佝偻的背影，注意到他左脚微跛，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像是怕惊扰了殿中的神明。
香炉中的线香已经燃到第三道刻痕处。孟清轻轻将香插入炉中，起身时裙摆带起一阵微风，惊动了落在供桌上的一只灰蝶。那蝶儿扑棱着翅膀飞向殿外，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殿角的青铜钟突然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孟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袖中的字条，桑皮纸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孟清最后看了一眼佛像慈悲的面容，转身向殿外走去。她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响，唯有腰间一枚素白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衣袂间若隐若现。
孟清站在回廊转角处，厢房的窗纸上映着一个纤瘦的人影，正急促地来回踱步。
她刚要抬手叩门，屋内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萧云容压低的嗓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孟清的指尖悬在门板前半寸，生生停住了动作。
"那孩子若知道当年......"
"阿容糊涂！"
萧远山的一声厉喝惊得孟清倒退半步，绣鞋踩在回廊的木板上，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她急忙屏住呼吸，听见屋内官服下摆扫过地面的窸窣声越来越近。
"周家早盯上她了！"
孟清闪身躲进一旁的经幡后，厚重的幡布带着沉香的余味，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透过幡布的缝隙，她看见萧远山拂袖而出的背影。玄色官服的下摆扫过石阶，溅起几滴未干的雨渍。他腰间那枚螭纹佩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龙睛处的血玛瑙红得刺目。
孟清在经幡后等了足足半刻钟，直到寺院的暮钟再次响起，才敢推门而入。
厢房内一片狼藉。青瓷茶盏的碎片散落一地，茶水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窗边的矮几上，一只铜香炉还冒着袅袅青烟，散发出萧云容幂篱上惯用的苏合香。那香气甜中带苦，在密闭的室内显得格外浓烈。
"孟姑娘。"
经架后的阴影里，萧云容苍白的面容半隐在暮色中。她今日未戴幂篱，眼下两片青影在烛光下格外明显，像是许久未曾安眠。见孟清走近，她迅速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佛经，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弘文馆抄本，"萧云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你父亲当年最爱读的。"
经卷入手沉甸甸的，远比寻常书册要重。孟清疑惑地翻开扉页，瞳孔骤然紧缩——《金刚经》工整的楷书字缝间，密密麻麻写满朱砂小字，那笔锋走势她再熟悉不过，正是父亲的笔迹！
"军饷案发前夜，你父亲察觉军械账目有异。"
萧云容的指尖点在某一页上，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节处有几道细小的伤痕。
孟清顺着她所指看去，只见经文空白处详细记录着："贞观七年三月，陌刀新制三千柄，未入兵部册。"
"这里记录的陌刀数量，比兵部备案多出整整三千柄。"
孟清眼前蓦地浮现父亲临刑前的模样——他挣脱刽子手的钳制，声嘶力竭地朝人群吼叫："北疆要反！"当时所有人都当是疯话，连她都羞惭地低下头去。可如今白纸红字清清楚楚写着"朔方军械逾制"，字迹虽小却力透纸背。
她的指尖突然停在某一行上，那里的朱砂字迹被一块暗褐色的污渍遮盖："这个'周'字为何被血污了？"
窗外暮鼓突然变调，原本规律的节奏变得急促起来，像是某种警示。萧云容脸色骤变，猛地合上经卷。纸页相击发出清脆的"啪"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
"有人来了！"
她一把抓住孟清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经卷被塞回孟清袖中时，她触到萧云容掌心一片冰凉——那里全是冷汗。
房门被撞开的刹那，木屑飞溅。孟清还未来得及反应，腕上骤然一紧，整个人被拽得踉跄几步。萧云容的手像铁钳般扣着她，两人翻滚着跌进供桌下方。
桌帔垂落的缝隙间透进零星光亮。孟清屏住呼吸，看见一双乌皮六合靴踏过满地碎瓷，靴筒上暗银丝线绣的缠枝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正是周家独有的纹样。
"搜！"
周景明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却让人脊背发凉。脚步声四散开来，有人踢翻了经卷，有人用刀鞘拨弄佛龛。
供桌下的空间逼仄，孟清半边身子压在萧云容臂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胸腔的起伏。
一缕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萧云容的呼吸又急又轻。孟清想要转头，手背却触到黏腻的液体。
借着微光看去，只见萧云容腰间青衫早已浸透暗红，血珠正顺着衣褶滴落，在她手背上绽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听着。"萧云容突然凑近，唇贴上她耳廓。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被塞进袖中，"真玉佩在晏儿那，两枚合起来才能......"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木料断裂的脆响，供桌被整个掀翻。刺眼的火光扑面而来，孟清下意识抬手遮挡，袖中那物件重重硌在腕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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