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魂魄只能走上一条黄泉路。
妇人成了一缕轻飘飘的亡灵,站在那条狭窄又笔直的黄泉路的开端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亡灵的去向并不迷茫,纵然她还对阳世留念不已,可回顾时,已经看不见人间了,身后是一片浓郁的黑雾,身前黄泉路的两侧,遍布鬼火荧光。
每个亡灵,到了此时,大抵都不会觉得一生漫长。
但身后有一股风,凉嗖嗖推着亡灵走向此生此世的终点。
妇人依稀有了认知,黄泉路的尽头是阴冥幽境,活着的时候听闻的一切有关阴间的传说,奈何桥、孟婆汤都不存在,她必须通过的是阴阳鉴,而阴冥和幽境,其实又是分别不同的两个地方,先经阴冥,方抵幽境,幽境之前并无孟婆,可亡灵当入幽境,就像喝过了孟婆汤。
所有悲欢情仇都会被清空,幽境里的亡灵逐渐连容貌都会消失,成为一模一样的魄影——没了魂,才来进入轮回转世。
人死后,魂魄不再受饥寒病痛困扰,因此黄泉路上无哀哭,亡灵踏上这条路时,心中不存惧怕,怅然是因荣华富贵一场空,爱恨情仇各相忘。
阴阳鉴,有如鬼门关,但这里甚至没有阴差把守,阴阳鉴内,豁然开朗,阴冥幽境随处可见的幽灵花丛,霾雾般的簇拥着一座雄奇的大殿,妇人看向大殿上悬着的牌匾,她认得那三个字:绝阴司。
但她不记得这个地方了。
一条冥犬,在绝阴司前昂头看向妇人,冥犬像是一道黑雾幻化而成,却有一双血洞般的眼睛,让妇人突然心生畏惧,可转身时,身后再无退路。
从哪里发出了一阵冷笑?
幽灵花丛中,一道黑影飘出,那是魅灵,但妇人显然不知阴冥有魅灵存在。
“都到了绝阴司,害怕有什么用?”魅灵伸出枯瘦的手指,勾着妇人的肩胛。
肩胛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妇人惊恐地瞪大了眼,她已经死了,魂魄竟然还能感觉到这样的凶猛的疼痛?
黄泉路上无哀哭,但阴冥界内有刑场。
魅灵的手指勾着妇人的魂魄,把她带进了绝阴司,冥犬轻吼一声,无声跟随,忽的一蹿到了硕大的帘幕后,从帘幕后涌出了更多的魅灵。
妇人看着这些恶魔般的存在,胆小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又听见“呵呵”一阵轻笑。
“大司魅,这个亡灵活着的时候杀了她的丈夫!”把妇人勾进绝阴司的魅灵得意洋洋告着状。
帘幕再度开启,乌黑的斗篷,森白的雾脸,瘦长的身影,身边趴着变得乖巧的冥犬,魅族的主宰大司魅在她的宝座上,居高临下凝视着浑身轻颤的妇人时,雾脸上,隐约浮现了血光,像红宝石镶在了眼睛的位置,但妇人无法看清那双眼睛的轮廓,她其实根本不敢去看那张雾脸,但她身不由己。
“看上去是个胆小鬼嘛,居然谋杀亲夫?”大司魅的声嗓在笑,白茫茫的雾脸,下颔处,若隐若现一道红唇。
“她趁她的丈夫喝醉了,用枕头闷杀了她的丈夫,她把男人的尸体拖着扔进了井里,造成男人是喝醉后失足坠井的假象。”妇人的罪状被魅灵揭露。
大司魅从宝座上站起来,一步步,黑色斗篷里,长裙上绽放着彼岸花,彼岸花是阴冥幽境最艳丽的色彩,但此时在妇人眼中,长裙上的彼岸花一如大司魅枯长的指骨。
“你真的杀了你的丈夫?”
雾脸低下来,血眸红唇不再浮现。
“但那男人该死……”妇人轻声辩解。
“所有进了我绝阴司的魂魄,都会申辩他们有不得不杀人的理由,我不听这些狡辩的话。”
大司魅伸手锁住了妇人的喉咙:“行凶前,不,就算是现在,你一定不知道死后会入绝阴司,受到我的审判,我的诛灵剑将会把你的魂魄生生剥离,呵呵,你的亡魄会被摄入诛灵剑,可你的死魂将被锁禁在炼魂狱,永受冥火焚烧之苦,永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无止境。
妇人挣扎着,她的耳边清晰的回响着死魂惨烈的,却低沉的,“嚯嚯”的哀号声,她当然不曾受过冥火焚烧之苦,但她已经体验到了那种痛苦,大司魅的指骨,烫如铁烙,她明明已经化作一缕魂魄,却仍然像是具有皮肉骨骼,被手指捏住的脖子,仿佛依然附着在上的皮肉正“滋滋”作响。
她以为临死之前,身受的那场责打已经极其痛苦。
可与现在所受的痛苦相比,人间所受的杖责就有如是被蚊虫叮咬。
“大司魅,你又忘了问受审亡灵是否悔罪。”一旁的魅灵在提醒。
妇人看见逼近的雾脸上,一双烟青的眉影,微蹙,浮现又极快消散。
大司魅极不耐烦,却松开了手:“回答,你是否对你生前的恶行,有所悔愧?”
妇人大口喘着气,魂魄已经不需要呼息,喘气只是她不自觉间作出的动作。
她想她也许应该说谎,但她突然又生一股倔强的情绪。
“我从不后悔杀掉那个男人。”
大司魅笑了。
妇人这回看清了大司魅的红唇轮廓。
“真是凶残啊,那……恭喜你立即就要进去炼魂狱吧。”
幽灵花是腐白色,彼岸花是艳红色,大司魅此时摊开的手掌,却像一朵腐白色的彼岸花,她修长纤细得恰似彼岸花瓣的手指收放间,一把血红的长剑就这么出现了。
诛灵剑。
诛灵剑为冥器,属绝阴司司判大司魅所有,可噬一切亡魄,人死后灵魄原本不灭,但阴阳鉴后,阴冥界内,罗酆魑和大司魅皆有冥器,弑灵刀可使魂飞魄散,诛灵剑则能将魂魄剥离,失去魄灵后,只余孤魂,孤魂无法度过迷津抵达幽境,哪怕孤魂得到释放,也终将灰飞烟灭。
人在生前若犯杀孽,死后魂魄皆要接受冥殿阴司审决。
妇人的灵魄被诛灵剑吸噬,孤魂被锁入炼魂狱,百丈火海,遍布刑狱,妇人再无法去忏悔以及惊怖,剧烈的挫骨扬灰般的痛感使她只余逃脱的欲望,如锁入其中的万千孤魂,她也不顾一切地左冲右突,她很快就没有了力气,被滚热的火焰挤压在了一堵灰墙上,她的脸似乎陷进了墙里,但她没有办法撞开那面墙,她张大了嘴,瞪大着眼,声嘶力竭“嚯嚯”哀嚎。
大司魅看着灰墙上,凸起的一张鲜红的骷髅脸,笑了。
血红的眼珠,烟灰的眉影,鲜艳的唇色,明明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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