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江蓠觉得自己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气息奄奄,浑身发冷,却觉得面孔似乎有如烧红的烙铁,手指触上面颊,被烫得鲜血淋漓……欸,她的脑子已经开始犯浑了,指尖不可能被脸皮烫破,应当是沾染了面颊上的血迹。
她先是挨了至少三十下鞭子,脊背上怕是难免血肉模糊,脸颊又被竹板子狠狠打了几十下,鼻梁骨应该也折断了,她被关进这间柴房,不知道是第几天了,浑浑噩噩中,她已经感觉不到渴,也感觉不到饥饿,她知道自己伤得很重,已经有了疮疡的症状,她不仅没有药物缓解伤口溃烂引发的高热,甚至不可能喝到一滴水,获得一粒米。
现在应该是黄昏了吧。
西墙的板壁缝隙,透进来一缕残阳,她刚才还依稀听闻直棂窗下,在外监守的何氏跟来送饭的婢女寒喧了几句——饭是送给何氏的,何氏讲明日应该就能回姬人身边服侍了——江蓠也觉得,自己或许会在今晚就呜呼哀哉。
十七年的人生,太短暂。
可是她现在感觉很疲倦。
如果睡着,还能醒来吗?
似乎有潮湿的风卷了进来,把那缕残阳逐渐氤氲,江蓠却知道是她的视线已经因为困倦而焕散了,脊背和面颊的刺痛感在消失,一种强烈的渴望飞速把她淹没,睡过去吧,不必再挣扎,不必再去追求醒来,就放纵自己没入这片残阳霞光吧,几日前你还在抱怨这个夏天特别的炎热,夜里睡不好,白昼又劳心劳力,总得不了个轻松,现在好了,累得支撑不下去,安生休息就不再是你的妄想。
慕江蓠,你多久没有放纵自己懒惰过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但她不能忘记何氏举着竹板子重重拍在她脸上的凶悍劲,不能忘何氏手腕上套着的那个白玉镯子,镯子是她的阿娘在世时赠送给乳母的物件,于是江蓠不可避免又想起了她的乳母。
她的父母都过世了,五岁那年,突然之间,天崩地裂。她只知道父母双双遭遇了意外,那时的她甚至不知道“过世”意味着什么,家里突然被挂起了白幡,厅堂里摆着两口大木匣子,她被要求穿上粗麻衣裙,跪在大木匣子前,她看见婶娘在笑,她也跟着笑,堂妹慕白蓉瞪着她:“你还笑,你笑什么?你阿耶阿娘都死了,你的玩偶是我的,纸鸢也是我的了,我阿耶阿娘说了过几天就会把你卖去妓家,你就要成为贱籍了,你知道贱籍的人有多惨么?你再也住不得大房子,穿不成漂亮的衣裙,天天被人骂,没多久就会被人打死,你还笑!”
她没有被叔父和婶娘卖去妓家,因为还有乳母。
乳母跪着哀求叔父和婶娘,跪了很久,磕肿了头,叔父却还是把平康坊的人牙子喊了来,乳母只好也卖身为奴,转而去求人牙子,乳母说她认识丞相府的管事娘子,丞相府出的买身钱比妓家更高,后来她和乳母都成了丞相府的奴婢。
成为奴婢没多久,她就和乳母分开了,她跟着徐叔一家来了庄子里,乳母还留在京城的相府,七岁那年,徐婶哭着跟她说,乳母过世了,徐婶只说乳母是犯了些小过错,挨了责罚,伤势过重没得到及时的救治,就这么过世了。
乳母卖身为仆时就把白玉镯子取下来,悄悄收好没再带过,连徐婶都不知道乳母有那么一个镯子,可她跟乳母分别时,乳母想把镯子给她,说这是阿娘唯一的遗物了,应该由她收着,她却坚持让乳母留下,她害怕乳母会忘了她,乳母留着镯子,看见镯子就会想起她来。
但阿娘送给乳母的镯子,现在却套在了何氏的手腕上。
成为奴婢后,江蓠“丧失”了自己的姓氏,她牢牢记住的是乳母的叮嘱,乳母希望她平平安安活下去,莫再怨恨叔父一家,也别再惦记被侵夺的家产,乳母说徐叔一家都是难得的好人,她跟着徐叔、徐婶,在兴平庄子里能求得个平安自在,乳母说庄子里其实比丞相府更加太平。
但江蓠没有奴婢的“自觉”。
她不能接受乳母只是犯了些小的过错,就被活活折磨死,她更不能纵容那些害杀乳母的凶手,他们甚至不把乳母当成一个人!
因此她还不能死,连何氏都活着,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悄无声息去死。
她发过毒誓必为乳母报仇雪恨,她不能对自己食言,也不能对乳母食言,她答应过,保证过,哪怕身为奴婢也不能自哀自怨,她要争取活得欢喜和自在,不管别人是否把她当人看,她得像个人一样活着,她没有资格如此窝囊的死。
江蓠用力咬着自己的舌尖,她可以闭目养神,但不能睡着,她得对抗死亡的诱惑,尽管她也许无法熬过这场劫难。
她一直维持着清醒。
应当入夜了——何氏在大声抱怨槐树上的蝉太吵,她已经好几晚没睡安稳了——江蓠忽然觉得有些快乐,何氏为了看着这间柴房,防止有人悄悄送给她饮食,不分昼夜在柴房外“站岗”,倒是比她更“辛苦”——她还有间柴房呢,何氏却只有一方树荫。
现在可是三伏天,她要是能不吃不喝再活个三、五天,说不定能让何氏中暑。
何氏的大声抱怨突然停止。
江蓠不由心生警觉,她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听觉,却很快意识到外头的蝉吵并没有减弱,突然间还似乎有了凄厉的声腔,紧跟着,柴房里头,某个角落,发出“呵呵”两声轻笑。
江蓠用了用力,才睁开眼睛。
狭长的柴房,只有一面直棂窗,月色斜刺入室,落下方寸的清亮,而发出笑声的角落,被黑暗牢牢锁闭,那笑声低低脆脆仍在响,笑的人愉快,听的人却觉毛骨悚然。
江蓠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难道是有鬼差来勾命了?
阴森的墙角,突然幽幽亮起了荧光,荧光又幻化成人影,纤瘦的人,用披风半罩着头和身,随着步伐,长裙上绽开一朵江蓠从没见过的花,血红色,花瓣若游丝,人影在靠近,花朵盛开、凋谢,这般循环,直至近在眼前了,血色的花才凝固在了裙摆上。
江蓠看着披风里,一张白茫茫的雾脸。
没有眉眼,只有雾气在流淌。
江蓠无处可逃,也无力可逃。
她听见女鬼近在咫尺的,“呵呵”又笑,雾脸上似乎出现了唇影,刺眼的一道红,稍纵即逝,定睛看去还是一张雾脸,白茫茫的能吞噬一切悲欢怒憎。
“你是谁?”
江蓠问,她的脚趾头抓紧了鞋底,喉咙因为发声又生出了凄厉的刺痛。
呵呵,呵呵。
荧光下,人影半蹲着,雾脸也就低落了,白森森的雾气像被泉眼喷发出,又被一张披风给围困住,涌动着却不能扩张,渐渐的,雾气的深处有道乌烟似的眉影,深深浮现,又浅浅消失。
“我来自阴冥,是魅族的首领,绝阴司的司判,你可以叫我大司魅,怎么,你还听不懂?”
江蓠听了个半懂,她似乎真是见到了来自阴间的女鬼。
“你可以把阴冥理解为阴间,魑魅魍魉你总听说过吧?我就是魑魅魍魉当中的魅,但我可不是鬼,你们所理解的鬼,是人死后的魂魄,魑魅魍魉根本就不是人。”大司魅着重强调她不是鬼,更不是人:“我是魅灵,我来是为了救你的命,你看上去……最多还能再挨半个时辰。”
一个女鬼,说可以救她的命。
如果自己不是遇见了个穷极无聊把捉弄将死之人当消遣的鬼,江蓠觉得或许她这条小命是真有希望保住了。
她想说话,喉咙的刺痛却让她只能发出**。
江蓠就看见一只手。
纤薄如纸的手掌,生着近二尺长的指骨,指骨发出腐白色的荧光,轻而易举就把她的脖子控制住,一阵冰凉穿透了肌肤,当指掌收回去时,江蓠竟觉喉咙的疼痛也像被那指掌给收走了。
江蓠再无迟疑。
“那,恳请大司魅救我不死。”
雾脸上浮出一道殷红的含笑的唇影。
“你还真是怕死啊,不过你们人类,怕死是理所当然。却说我要救你的小命容易,只你必须和我签定罗酆守,你时间不多了,尽快决定,我可没法子让死人复生。”
江蓠坚定地点头。
她没问罗酆守是什么,她现在别无选择,她没有任何筹码去和面前的鬼魅谈条件,半个时辰,的确眨眼即过。
大司魅的手掌一伸,一张纸便浮现出来,纸上的字迹也都散发着荧光,江蓠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她得付出的代价是,必须协助大司魅在阳间执行罗酆令,而协助的主要方式就是出借她的身体。
“我签。”江蓠飞快决定。
“你作为人签,必须用心头血立契。”
女鬼的手掌上又长出了一根长针,针尖迸出幽冷的光泽,江蓠咬了咬牙,伸手接过长针,她的手似乎就被那根长针带动着,转瞬间,她已经捏着长针,把针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她看了眼大司魅,白茫茫的雾脸上此时只有两只血色眸珠,江蓠微微用力,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却见血光飞速染红了长针。
长针又化成了笔,江蓠在一纸冥约上写下名姓。
冥约幻化成一枚血玉坠,直接飞到了大司魅的腰间。
“我得进入你的身体了,有我在你体内,你再不惧伤病所扰,罗酆契未解时,我自然会保你性命。”
江蓠觉得大司魅是想拥抱她,然后一切的荧光和鬼影都消失了。
浑身的疼痛也消失了。
江蓠重新感觉到了饥渴,但她有了力气,轻而易举就从墙角站了起来,她走到直棂窗前,通过窗棂看出去,月光下,那株槐树有如一道张牙舞爪的鬼影,何氏呈“大”字仰躺在树下的芦席上,不知死活。
“那个丑妇人没死,我只是把她拍晕了。”
江蓠听见了大司魅的声音。
她下意识一转身。
“往哪儿找呢?我已经进入你的体内,不然你哪有力气站起来?你跟我交谈可以不必动舌头了,默想就行,我能听见。”
“那我所有的想法不是都瞒不过你了?”
“怎么?现在就想后悔?”
“那倒没有。”
江蓠回到墙角坐下,她明显感觉到高热已褪,可摆脱了伤病的折磨后,对于食物和清水的渴望更加汹涌澎湃,又有一种清晰的感知,就算不吃不喝,她也不会被渴死饿死,这真是一种古怪的体验。
“我们魑魅魍魉不食人间烟火,我现在用我的灵力滋养你的身体,你当然不会被渴死饿死。”
“这可真是太好了。”
“你为什么这么怕死?”
“正如大司魅所说,人怕死,理所当然。”
“你却一点都不怕被魅灵夺舍……哦,你是不知者无畏,如果人类被冥灵夺舍,人类就会魂飞魄散。”
“罗酆守上写着,立契之后,冥签虽可进入人签体内,但人签可以保有自身意识,不同于夺舍。”
“你就草草看一眼,契约上那么多字,你都看清楚了?”
江蓠微笑。
作为一个奴婢,读书的机会难得,她时常在夜里才有闲睱秉烛读书,一目十行的技能早就修炼出来了。
她不仅能够一目十行,甚至还能过目不望。
“我知道你的身世,你原本也是出生于富贾之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三岁启蒙识字,可惜五岁时,你的父母就双双过世了,你被你叔父卖为了奴籍……我把话说在前面,虽然按照罗酆契,我除了保你平安之外,还要帮助你实现愿望,但如果你要让我动手杀了你的仇人,我是不会出手的。”
“复仇的事,我不会假手于人。”
“我可不是人!!!”
“大司魅,人的亡灵,可都会去向阴冥?”江蓠有关心的人事:“你知道我的身世,你是否见过我父母的亡灵?他们在阴冥,可都安好?”
“如果他们在阴冥见到我,就好不了了!绝阴司是审判魂魄的地方,魂魄一入绝阴司,必逃不过我的诛灵剑,慕江蓠,你的父母活着的时候没做恶事,死后只是途经阴冥,他们早就过了迷津,抵达幽境,他们的死魂会消失,但死魄健全,会经往生门投胎转世,别问我现在他们投生在什么门第,我不管往生之事,你们人类虽能经生生世世的轮回,可死魂消则记忆除,往生之后再不受前世爱恨情仇羁绊,他们已经不记得你了。”
生死,真成永隔。
但江蓠却仍觉受到了安慰。
她的父母已经往生,而她的乳母也是善良的人,亦当往生,就算他们都不记得她了,人海茫茫,再难相识相会,她却终于知道一生终结后,仍有生生世世。
“阴冥的事你别多问,我更好奇的是,谁要打杀你?”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