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江蓠动手的人是何氏,但何氏也只是个奴婢,她左右不了江蓠的生死,下令重惩江蓠的人是姜秀萍,也是姜秀萍下令把她关进柴房。
“这里是兴平庄,当朝丞相易申所有的田庄,田庄建有墅庄,命名为颐园,颐园里现住着两个侍妾,是两姐妹,都姓姜,姐姐姜凤娟是相府嫡长子的侍妾,已经在颐园住了十年,妹妹姜秀萍是易丞相的侍妾,被发落来颐园只有十余日,她快死了。”
“她怎么就快死了?”大司魅很兴奋。
“除了姜凤娟之外,被发落来兴平庄的相府女眷都活不过百日。”
“姜凤娟怎么就成殊例了?”
“因为她是大郎君的宠妾,虽然也是被发落来这里,但十年以来,不曾失宠。”
“哦,我懂了,女人们都得靠男人才能活。”大司魅的口吻充满了不屑。
“我在颐园里头服侍姜秀萍,她却咬定是我想用厌胜之术害她,把我打得奄奄一息,还要逼我供出幕后指使,姜秀萍大约是想利用我攀咬大娘子。”
“大娘子又是谁?”
“相府的下人称易丞相为主翁,将易丞相的儿子们称为郎君,大郎君的妻室就是大娘子,崔大娘子出身名门望族,而姜凤娟其实也只是相府的婢女,虽然成了大郎君的侍妾,但仍然是奴籍。”
“小姜氏是想利用你陷害崔氏。”
大司魅兴致勃勃:“在阳间,人类会分尊卑贵贱,皇帝是天下至尊,皇帝的妻妾们当然也就是顶尊贵的女人了,最卑贱的就是你们这种奴婢,跟牛马鸡犬无异,谁也不愿做牛做马,像小姜氏这样的婢女,想是生得貌美的,靠着天生的姿色,就有了攀高枝的野心。
可是崔氏却成了她的拦路石,你刚才说崔氏出身名门望族,又是正妻,腰杆子定然比她硬不少,小姜氏被发落来了兴平庄,越发把崔氏恨得咬牙切齿,她是想要孤注一掷,可怜的你,这是受了池鱼之殃啊。”
“小姜氏是易丞相的侍妾,不是大郎君的侍妾。”
大司魅这才省悟过来,她把姜氏姐妹的男人搞混了。
“大姐嫁的是儿子,小妹嫁的是爹?”
江蓠觉得不必去纠正大司魅用错的“嫁”字,她默想:“我对姜秀萍不存恶意,如果这回我就这么被她给害死了,等她死后,魂魄是否会去绝阴司受审?”
“魂魄入阴冥,去向是由阴阳鉴分配,据我所知吧,小姜氏还不足够被发配到绝阴司。”
“为何?”
“她虽然也是奴籍,但已经成功攀升到侍妾的阶级,而依阳间的尊卑等级,小姜氏已经可以决定你的生死,谁让阳间的尊卑等级给予了她完全可以把奴婢打杀的认知呢?她虽然不是良善之辈,手里有人命,但还没到被发配到绝阴司的地步,她死后,遇见的多半是司魍或者司魉,魍魉二族……呵呵,他们非但没有诛杀魂魄的冥器,甚至都懒得奉行冥律对恶徒严加惩诫。
除非吧,小姜氏成功利用你冤杀了崔氏,才会被发配到绝阴司,那我的诛灵剑绝对不会放过她。”
江蓠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
阴间居然也会按阳间的尊卑贵贱那一套断判罪行轻重,奴婢命贱,活该被打杀。
她不能心存侥幸了,她虽然不能让害杀乳母的凶手魂飞魄散,但至少要让他们在阳间时不得好死。
“你在骂我?”大司魅很敏感。
江蓠持续翻着白眼。
“我都说了,魂魄的去向是由阴阳鉴决定,哪怕是罗酆大帝,他可都没法干涉阴阳鉴的判决,我还必须提醒你,如果有朝一日我在绝阴司看见了你的魂魄,我同样不会放过你!”
大司魅感觉自己受到了鄙视,她十分愤慨,几乎没忍住想要脱离江蓠的身体,但还是拼命忍住了,谁让魅族的灵力在阴冥屈居次位呢,她打不过罗酆大帝这个大魔头,不得不接受罗酆守,执行劳什子罗酆令,她甚至都不能自由挑选人签,慕江蓠是她指定的宿体。
“慕江蓠,你们人类有律法,有尊卑贵贱的等级,这是你们人类自己制定,阴阳鉴的作用就是判定人死后魂魄该往何处的冥器,我知道你不愤你乳母的死,可你想想,主家惩罚奴婢,在阳间是理所当然,主家并无行恶的意识,执罚的奴婢则更加无奈,因为如果他们违令,受罚去死的就是他们自己,并不是所有杀人者都是罪大恶极,而且我告诉你,我们魑魅魍魉对你们人类毫无同情心,我们原本就不必为枉死者主持公道。
我不放过来我绝阴司的魂魄,那是因为我痛恨那些不守规则的人,连我堂堂魅灵,都不能为所欲为,区区人类,凭什么可以在阳间为所欲为后得以往生?我们虽然因为罗酆守必须合作,但你休想我会对你动情。”
把江蓠吓得一激灵。
她啥时候希冀一个女鬼对她动情了?!
而后江蓠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大司魅鄙视人类,更加鄙视鬼怪,因为妖魔鬼怪原本就是卑微的人类编造出来的产物,根本就不能和真正的魑魅魍魉相提并论,愚蠢的人类,居然会害怕他们自己编造出来的产物,岂不是愚蠢至极?而慕江蓠,在人类世界都是个可任人践踏的奴婢,居然把她堂堂大司魅视同了女鬼!!!
大司魅这场怒火,直接导致了江蓠彻夜难眠。
她也是有苦难言。
她只能控制自己的唇舌,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她真是不能理解魑魅魍魉和妖魔鬼怪的区别,她活下去就是为了复仇,得知虽然真有个阴间,似乎也存在阎王,可阴间的法则却和阳间无异,尊卑凌驾于善恶之上,是非居然同样要受到贵贱的限制。
贫贱之人,生来就是错误么,就活该受到不公和欺凌么?
阳间的律法,至少在此朝此代,奴婢虽然卑贱,但也不能任由主家打杀,可那些朝廷官员却无一会为奴婢主持公道,奴婢受到主家迫害,去官衙举告,倘若并非状告主家谋反、谋逆、谋叛,奴婢会被判处绞刑。
那主家不得故杀奴婢岂不成了一纸空文?
如此不公的律法,却成为了阴阳共鉴的准则,她无法欣然认同,拜服听从。
月亮在大司魅的怒吼声中西沉,霞光在天穹以东浅浅浮现,昏迷的何氏终于醒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四顾,听见轻脆的步伐声,好半晌,才又看见从花篱处转过来的人影,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手提着食盒,脚下穿的是木屐。
江蓠也听见了木屐声声。
她觉得自己的听觉灵敏了许多,应当是得益于大司魅附身。
来给何氏送饭的依然是春雨。
“今日思存居依然闭着门,这可怎么好,娟姬还病着,就没人能压服萍姬开释大阿姐,何娘你千万行行好,徐娘使人递进来连翘汤,是装在细竹筒里,能从窗棂里递给大阿姐,算日子,就算今日娟姬仍然病着,最迟明日,大阿兄也能从相府赶回来了,你哪怕畏惧着萍姬,好歹今日依然把连翘汤从窗棂递进去,连翘汤里是加了参片的,哪怕大阿姐未进食,也能靠着这两筒连翘参片汤坚持上一日。”
原来,春雨日日都托了何氏私递救命的药汤。
只可惜江蓠从没“收到”过。
“好好好,你放心。”
何氏依然答应得异常爽快。
“有劳何娘了,你也放宽心,只要大阿兄赶回来,你就不必守在这里吃苦了,大管事和徐娘,哪怕是我娘和我都会记着你的情义,大阿姐更是重情重义的人。”春雨把食盒子揭开:“天气热,这是徐娘想尽了办法专给你备下的酥蜜水,还有槐叶冷淘和肉靡酱,等大阿姐这回脱了难,我们还另备下了厚礼。”
江蓠听得想哭。
槐叶冷淘虽常见,肉靡酱做来就很费事了,更不说那酥蜜水,酥酪、蜂蜜和冰都是稀罕食材,奴婢要寻得极其不易,何氏这几日被好吃好喝的养着,却根本不曾通融,别说连翘参片汤,就连沾着露水的草都不肯往柴房里头递半片。
她那几日是因太虚弱没听清春雨的话,要听见了,拼命都得怒吼一声。
却又听何氏说:“我是真饿了,前胸贴后背,你要往窗子里递什么,你自己去吧。”
江蓠:……
赶紧起身,冲向直棂窗。
“大阿姐!”春雨个头矮,使劲踮着脚,也只从窗口露出个额头:“大阿姐,大阿姐,你醒着没?”
“醒着醒着。”
“大阿姐,快快快,把竹筒子接住。”
竹筒颤颤巍巍伸进来。
“春雨,你快回去,别被何氏拿住把柄。”江蓠的心悬在了嗓子眼,但她亲眼目睹了何氏正狼吞虎咽,而窗外的世界一片宁静,并没有什么人追来拿现行。
“大阿姐,徐管事已经让人通知大阿兄了,大阿兄肯定会向主翁求情,你再坚持下,大阿兄肯定能把你救出去。”
“你快走,快回去。”江蓠不敢大意,她无法把整只手掌伸出窗棂,只好用手指按了按春雨的脑门。
连翘汤苦得舌头发麻,江蓠轻叹一声——可惜了加里头的参片。
她一直审视着何氏,何氏狼吞虎咽一番,在树荫下迎着朝阳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她一眼,露出个特别慈祥的笑容。
世间变得如此诡异。
“那小丫头为啥叫你大阿姐?”大司魅仿佛愤怒得累了,转愤怒为好奇。
“庄子里喊我大阿姐的人可多了。”
江蓠的人缘从来就好,而且她还有徐同夫妻两个“加持”,春雨口中的徐娘,就是乳母的好友,徐娘不姓徐,她的丈夫徐同是颇受易丞相信任的家仆,徐娘嫁给徐同后,就被称呼为徐娘了,江蓠称呼徐同夫妇更亲昵,徐同和徐娘,被江蓠称为叔婶。
从五岁到十七岁,十二年间,她受到了徐同夫妻视如己出的照顾。
徐同现是兴平庄的大管事。
“大阿兄又是谁?”大司魅不耻下问。
“是端台,徐端台,我的兄长。”
徐端台是徐同的长子。
江蓠是看着窗外说这话。
窗外,徐端台正冲柴房奔来,春雨也跟着跑了回来,还有一大群小子,有刘三福,苟大顺,张壮、李高、陈英俊……
刘三福一马当先,一斧头砍在门上。
何氏呆滞地看着这一大群人。
江蓠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身体一沉,突然有种失重感,又突然有种轻浮感。
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紧急情况,我要保住你的小命,我现在施用了控体术,你不要太惊奇。”大司魅的魔灵得到了解放,借着江蓠的身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江蓠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这又是种更加奇异的感觉,就像被鬼压身,意识是清醒的,但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手和脚,江蓠亲眼看着,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一起动作,指掌间捏出“噼啪”声,她极其警觉——大司魅打算大展拳脚了!!!
“不要动手,他们是来救我的!”江蓠用思想大吼一声。
“你确定?带头那小子看上去可凶残了!”
“他是部曲之子,他是我邻居,还有,他是被端台带来的!”
大司魅眼睛都亮了:“你是说,跟在扛斧头那小子身后的少年,就是徐端台?”
一声巨响。
柴房的门破了,大司魅无声的瘫倒在墙角,用手掌遮住脸,目光透过指缝,扫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脸,色如白玉,额头上的汗珠都晶莹剔透,浸得眉色如刚被清水蕴开的墨痕,可那样浓的眉,没夺走眼眸的分毫清亮,鼻梁端正,标致的人中底下就是唇峰。
大司魅娇弱地低声啜泣:“端台,你来了,别看我的脸,我的脸毁了。”
她扑进少年的怀里,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一口少年身上的气息。
有尘土味,有阳光味,还有残余的月气,清凉如露,这一口气息,是人间烟火,跟死鬼们完全不一样,还真是活色生香。
“端台,你带我回家吧,我要回家。”大司魅的胳膊攀着少年的脖颈,面孔贴在少年的胸腔,贪婪的呼吸。
江蓠只能哀嚎一声,羞愤欲死。
她却还是听见了何氏的话——
“有话好好说嘛,劈什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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