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

“对了,那个持棒的大汉好生威猛,却攻不进楚兄弟的大门。”潘云翼有些好奇地问道:“在皇庄门口,我观楚兄弟带入的兵器虽是奇怪,但颇有些眼熟,莫不是狼筅吧?”

曲桓山放下筷子,抱了抱拳:“兄长果然见多识广,小弟用的正是戚继光戚将军的鸳鸯阵。”

“这鸳鸯阵创出时日不长,楚兄弟便已使得出神入化,难不成是戚将军所授?”潘云翼试探着又问道。

曲桓山心知这是潘云翼在打听自己的背景根脚,却也不奇怪。如今的官员派系林立,自是会小心一些。对此自己早就打好了腹稿,忙摇头道:“这倒不是,只是小弟在浙江时因不忿倭寇残害百姓,便与倭寇交手,彼时敌众我寡,幸得戚将军部属路过,方才击败倭寇。此后小弟便协助戚家军,做些刺探军情、消息传递的细碎之事,偶尔也会上阵厮杀。虽不是军中编制,但也看惯了这阵法,自然也就有些熟悉。”

潘云翼点点头,不由肃然起敬,又拿起酒杯:“楚兄弟果然也是精忠为国之士,我敬兄弟一杯。”

曲桓山摇摇头,极谦逊地道:“哪里,只是当日所见倭寇确实残忍至极,义愤所至而已,若是潘兄在场,也定是忍不住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若见了,虽也会义愤,但终究是上不了阵的。倒是楚兄弟……”说到这里,潘云翼正视曲桓山道:“皇庄一战,楚兄弟以一敌三,名扬京师。后两军对垒,又杀死陈玄、柳长空两位高手,为兄听闻,也是满怀激昂,只恨未得亲眼所见。”

“陈玄乃是误入陷阱,若不是郑老蛇借他脱身害了他,以他的轻功,本倒是拿不下他。”曲桓山沉吟一下:“至于柳长空……据当时在场的弟兄说,他当时也是踩着陈玄的尸身和郑老蛇一起逃脱了。我虽也知晓他死了,但如何死的,我却有些疑惑。我听闻仵作说他的颈椎裂开,喉结也碎了,脖子处有勒痕,该是软兵器所致。当时用软兵器的高手只有……”

郑老蛇,是,只有郑老蛇惯用这样偏门的兵器。

潘云翼也陷入沉思,他也一直怀疑郑老蛇,如今算是从曲桓山嘴里验证了,可郑老蛇为何要这么干呢?

算了,这事也无须在这里费脑子,潘云翼忙又对着曲桓山笑道:“楚兄弟若是要对王恭厂有何动作,还望提前告诉为兄。为兄虽是不才,但在这京城久了,还是颇有些根脚,在王恭厂内也埋了些手段,或可助楚兄弟一臂之力。”

曲桓山忙大喜谢过,自是与潘云翼更亲近了几分,立刻开口问道:“这王恭厂每隔几日便有大批的矿物送入,潘兄可知这些矿物堆放在哪里吗?”

“这王恭厂占地虽广,房屋楼宇也有不少,可我算着运进去的矿物之数已然十分巨大,王恭厂里该是堆不下的。但据我所知,王恭厂表面上却无多少堆物。我想着要存放这许多矿物,需要极大的库房,王恭厂明面上又无这样的地方。”潘云翼摇摇头,思索得很苦恼:“这许多矿物究竟去了哪里?莫非便是天师的手段?若非如此,我实在想不出来。”

天师手段?别人不知天师,会被蒙蔽,我还不了解天师吗?天师哪有这样的手段?必是有别的缘故。曲桓山想了想,上次探查王恭厂,惹出不小的事端,自己也差点陷在里面。不过此事终归还是落在王恭厂里,还是得想办法再去探上一探。

“我想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让我进去,看一看这些矿物会被藏到什么地方?”曲桓山小心翼翼地向潘云翼问道。

潘云翼嘴巴张开很大,有些惊讶地看着曲桓山,想了很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打晕一个车夫,然后易容冒充?曲桓山摇了摇头,没用,这条路行不通。他已经看了王恭厂很久,每次运送矿藏的车队到了王恭厂门口,就会停下来,所有的车夫都会下车离开,然后王恭厂里会出来一批人把马车上上下下仔细翻查一遍,再赶进王恭厂去。隔了一日,王恭厂的人再会把空了的马车赶出来,之前离开的车夫早就会等在这里,接手马车离开。所以除了本来就在王恭厂里的人,能进王恭厂的,除了马,便只有车,当然还有车上的矿物。

摸黑偷偷进入王恭厂?似乎也不可靠。这个方法他之前已经用过,什么也没发现,还差点出不来。

一连几日他天天和潘云翼混在一起,研究怎么才能混进王恭厂,但实在是没什么头绪。

大街上,长长一遛马车远远驶来,速度并不快。每辆车上都堆满了麻袋,麻袋里鼓鼓囊囊的,装得不知什么东西,却看着很重的样子,压得车架子都吱吱呀呀的响,让人不由担心这车什么时候便会散了架。开道的是几匹健马,马上的骑士受马车速度的拖累,不敢驰骋,只把手里的鞭子挥舞得啪啪作响,驱赶着路边的摊贩、行人给车队让道。

这是押送着矿物回京的矿监。到了京城都还是这么耀武扬威,在外地能是啥样的做派,谁都心知肚明。

“如此恶政,竟还未能废除,这满朝文武,都不知道干什么吃的。”隔壁雅间传来愤愤的声音:“老夫此次上京述职,必要参上一本……”

“当初此事几乎已成,沈一贯这个软骨头,还不如田义这个阉人……”憎骂声不绝于耳。

潘云翼端起酒杯的手顿一顿,脸上竟也有些不虞。

“潘兄不必介怀。”曲桓山忙劝解道:“司礼监的案牍上,每日里最多的便是呼吁废除矿税的奏章,这是我这个闲人都知道的事情。莫说旁人,上月为了此事,潘兄都上了两道奏折。只是万岁铁了心,任谁也没有办法。”

“任谁也没有办法?”潘云翼冷冷一笑,也不敬曲桓山,只一口便将杯中的水酒饮尽:“你可知,曾有一刻,只差一线便能废除此政。”

曲桓山皱起眉头,略一思索:“潘兄所指莫不就是外间在说的沈一贯和田义一事?”

“是。”潘云翼点点头,颇有些激动:“当年万岁染疾,自感病重,便召集内阁重臣议事。万岁当时曾与沈一贯道‘……佳儿佳妇付与先生,惟辅之为贤君,矿税事,朕因殿工未竣,权宜采取……所遣内监皆令还京,法司释久系罪囚……’。得了万岁此言,沈一贯连夜拟旨,只以为矿税之事便就此废除。谁知第二日,龙体便康健了许多。”

说到这里潘云翼叹了口气,又给自己杯子满了一杯:“万岁身体一好,便对前一夜的事情后悔了。立刻令太监急至内阁,要追回谕旨,前后共计二十余人次。沈一贯本不想交出圣旨,但是中使把头都磕出了血,迫得沈一贯无奈,只好交还圣旨。”

曲桓山听到这里,也长叹了一声,只差毫厘。

“只是在追回圣旨时,司礼太监田义曾向万岁力争,认为此圣旨不可交回。万岁甚至气得抽剑要处决田义。田义仍持论不畏。几日后,田义遇到沈一贯即唾骂道‘相公你要是稍稍再坚持一会,矿税就能撤销,何故如此胆怯’。”潘云翼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苦笑道:“自此,沈一贯在士林中口碑大跌,皆言其风骨还不如一个太监。”

“可惜,可惜。”曲桓山听着,也摇头叹息不止。

“可惜吗?传闻万岁能一夜病好,全赖天师进奉了一味仙药。”潘云翼苦笑一声:“既然是天师救的命,万岁如何能恩将仇报,反去废了矿税?”

天师……仙药……曲桓山低头不语。

潘云翼把玩着酒杯,良久,突然道:“说来惭愧,为兄虽然屡屡上书要废除矿税,可只是随波逐流而已。从本心论,为兄认为矿税不可废。”

什么?曲桓山愣住了。在来到这个时代前,他每每看到明朝的历史,说的都是矿税之恶,乃万历苛政。除万历外,满朝文武几乎都是反对之声。没有官员支持,只仗着万历一人坚持,靠着一群宦官们推行,如此恶政,居然存世那么多年,万世罕见。潘云翼在朝中素来以不畏强权,忠正执言著称,为何却……?

“本朝国库空虚,又有外敌环伺,军费靡重。”潘云翼叹道:“若无矿税,只恐户部早已支持不住。”

曲桓山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可小弟听说,朝中有重臣提出可以农税、商税替了矿税,以解财源不足之危。”

“农税?”潘云翼哈哈一笑:“楚兄弟不曾农事,自不知农家之苦。农民一年辛劳,夏典被袄冬当席,勉强只能够糊口罢了。若遇灾年,便是流离失所,典儿卖女。若朝廷再加重农税,百姓如何还能生活?”

底层百姓太苦,农税果然征不得。曲桓山略思索下,又问道:“那商税呢?那些商人巨贾,日进斗金,生活奢靡。收他们的税,该是正理吧?”

“本朝商贾虽是不少,可真正的大商巨贾在大明的商业中所占的份额却不大。支撑大明商业的,大部分都是小商小贩罢了。更有许多贫苦的百姓,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攒下些鸡蛋都拿去集市,只图换几个小钱贴补家用。征他们的税,无异于在他们本就不堪的生活上雪上加霜而已。”潘云翼悠悠望着窗外,轻叹一声道:“就算只征那些大商巨贾的税,他们也只会把这负担加到商品的价格上,吃亏的还是普通百姓。”

曲桓山沉默了,许久终是道:“可这矿税也是闹得民不聊生……”

“民不聊生?”潘云翼笑了起来,笑得颇为古怪:“矿税确实扰民,可扰的都是官绅富户。那些穷苦人家,哪能入得了矿监的眼,哪里值得让矿监去花心思盘剥?”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曲桓山点了点头。

“当初万岁就矿税一事让户部出个章程,可户部不敢得罪世族大家,同了满朝文武一起反对。逼得万岁没了法子,才用宦官做了矿监,使得矿税恶上加恶。那些官绅被盘剥苦了,自然是怨声载道。可叹我大明,穷苦百姓哪里识字?那些官绅便是大明的喉舌,所言便代表了大明的民意。”潘云翼瞥着酒楼下骑在马上挥舞着鞭子喝斥百姓的太监,恨恨道:“矿税本来无恶。矿税之恶,恶在这些矿监,仗势做威,巧取豪夺,无人能管。矿税之恶,更恶在满朝文武,不思为国,不思为民,只虑己身。”

“潘兄高义,我辈不及。”曲桓山站起身,一揖到底。

“楚兄弟谬赞。”潘云翼忙起身扶住曲桓山:“为兄只是觉得世间万事,善恶难说,该溯源头、看结果,不可盲目定论,更不该盲从大流。为兄其实有愧啊。”

溯源头……曲桓山突然心里一动,对着潘云翼又是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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