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供

这一日,刑部提牢主事王之寀来到狱中。

正有当差的狱卒提着饭桶在给犯人分发饭菜。

见王之寀过来,便有老成的狱卒陪着笑道:“这腌臜的地方,王大人如何竟亲自来了?有事吩咐小的们便就是了。”

王之寀呵呵一笑,道:“大家一起共事,自是缘分,哪有如此多的讲究。只是如今这里关了个极重的要犯,牵连甚广,我不放心,便来看看。”

那狱卒自是机灵的,这监牢阴暗潮湿,若是无事,王之寀这些大人哪里肯来,眼下说是为了个要犯……呵呵,这几日关进来的可不多,能被大人不放心的自然只有那个人了。

狱卒朝着张差的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问王之寀道:“大人说的可是这人?”

王之寀点点头,装作随意问道:“这人在牢里可是安分?可有招些什么?”

狱卒一撇嘴:“一个死囚,死到临头,还在这里耀武扬威,便是对着我们,也是呼来喝去。若不是上头吩咐了是个要紧的犯人,不可出了差池,有哥几个拦着,早就有兄弟按捺不住了……”

这狱卒是个惯会看眼色的,说话极有水平。若是王之寀是要护着张差的,那哥几个已经拦着不让人动他;若是王之寀是要动张差的,那兄弟们已经看他不顺眼,颇有几个已经按捺不住了。

“一个死囚,还敢嘴硬。”王之寀嘿嘿冷笑几声:“到了这里,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他得卧着。先饿他几顿,杀杀他的威风,让他知道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得嘞,王大人放心,小的们知道该怎么做。”那狱卒嘻嘻一笑,好不容易有了个巴结上司的机会,也是自己伸得到手的,不用自己冒啥风险,自然不能错过。

狱卒提着饭桶,直接越过了张差的牢房。

“喂,喂,我的饭,我的饭呢?”张差一下扑到牢房门口,两手抓住栏杆,大声吼道。他是个练武的,身子又是魁梧,挨些揍倒不怕,可最怕就是饿肚子。

“一个死囚,吃什么饭。”狱卒提着棍子在栏杆上重重敲了一下,恨声骂道,就这犯人的态度,若不是上头严令不得动刑,早就想动他了,不给他吃饭,已经便宜他了。

“呵呵,行了。”王之寀满意地点点头,刚要走,又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锭银子,塞在狱卒手里:“你们也辛苦,一会儿换了班,喝杯水酒暖暖身子。”

刑部提牢主事,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这银子狱卒哪里肯收,只在那里推脱。

“无妨,无妨。”王之寀哈哈笑着,硬把银子塞进狱卒手中:“这两日莫给他饭吃,我过两天再来。”

狱卒忙不迭答应着,不给饭而已,小事。

过了两日,王之寀果然又来了,让狱卒准备了个私密些的牢房,把张差提了过来。

可怜那张差饿了两天,本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如今已是两腿发软,须让人扶着,才能走得几步。

进了牢房,狱卒把张差一扔,张差瘫坐在地上,两眼都直了。

王之寀面前放了个桌案,摆了一壶好酒,一盘馒头,还有好几盘荤菜。

王之寀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又夹了块猪蹄在嘴里啃。

张差喉咙滚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张差,本官知你没有疯病。”王之寀抹了抹嘴,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你且与本官说说这案子的实情,若是说得不差,今日这桌酒菜便与你吃。而且你涉事不小,本官可为你做主,减你刑责。”

张差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此事牵连甚大,小人不敢说。”

王之寀一听有戏,当即将牢中其他狱吏摒退,只留两名亲信在旁,道:“眼下并无外人,你且与本官说说。你只管放心,冤有头债有主,若真有什么内情,本官拼了这身官服也定可保你无恙。”

张差眼珠子一转,果然与那人和自己说的一般无二,这就到了自己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了。至于眼前这位官员,看着品级并不甚高,保不保自己的,自己实在也不在乎。反正那人说了,自己就算被押到了法场,也能想办法找个死囚替换了自己。自己只要更个名换个姓,从此守口如瓶,便是一生的荣华富贵。

张差慢悠悠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往桌案前走去。

王之寀的亲信忙上前要拦,却被王之寀挥手阻住。

张差走到桌案前,伸手便向盘子里的猪蹄抓去。

王之寀手里筷子点在张差手背上。

“小人姓张名差,蓟州井儿峪人氏,年庚三十五岁,家父已经过世,有马三舅、李外父等人为亲,平素靠砍柴与打猎为生,家中都唤小人张五儿。”张差盯着猪蹄,慢慢开口。

王之寀挪开了筷子。

张差抓了个猪蹄就啃:“前些日子,小人在济州卖货,得了钱后,一时手痒,便去赌坊耍钱,只不想走了背运,不但输了个精光,还欠了赌坊一大笔钱。正被赌坊追债,走投无路之际,却有一位公公找到小人,说只要按他说的去做,不仅能替小人还了赌债,还能给小人三十亩好地。于是小人便随这公公入了京,进了一处大宅子。这公公待小人不薄,每日供给小人酒肉。几天后,这公公便带小人进了紫禁城,拿了根木棒交给小人,再让小人饮了坛好酒,只指着一处宫门,对小人说:‘你且冲进去,撞着一个,便打一个,只管往死里打,打死了人也是无妨。若是见到穿黄袍者,更是奸人,打死他,重重有赏,如被人捉住,你只装疯卖傻,什么也不要说,我们自会救你。’于是小人仗着酒意,提着棍子便冲进去了。”

“哦?那公公姓甚名谁?”王之寀听得精神倍增。

张差也不答话,只顾着往嘴里塞着吃食。

王之寀皱起了眉头。

两位亲信立刻上前,捉住张差的胳膊。

“这桌都是你的,你且先答本官的话,再吃不迟。”王之寀深呼吸一口,缓缓对张差道。

张差不言语,挣开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扯下个鸡腿,连骨头都在嘴里咬碎了咽下,又伸手去抓别的肉食。

“张差,你说的大宅子便是王恭厂吧?当日皇庄一战,你便是福王手下领头中的一个吧?你当众人都识不得你?哪是前些日子才入的京?你这厮满嘴胡言,真当本官不知吗?”王之寀看着满嘴流油的张差,嘿嘿冷笑道:“宫里的公公你能说上话的也不少吧?哪里来的赌债?指使你的又是哪位公公?你且如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张差使劲将嘴里的肉食咽下,看着王之寀嘿嘿笑着,却再不肯开口说上半句。

王之寀有些着恼,将桌案一掀,满地的酒水残肴。

张差看着地上满是被浪费的吃食,眼里满是惋惜和贪欲,却也无可奈何。

王之寀哼了一声,令人将张差带了下去,所幸今日得的信息已经够多,便立时回去,写了奏章,通过刑部左侍郎张问达上奏万历,称张差“不癫不狂,有心有胆”,请求将凶犯缚于文华殿前朝审或敕九卿科道三法司会审。

这王之寀,真是多事。万历看了奏章,心下着恼,也不说话,随手便将这奏章往书案上一丢。

司礼监的太监自然省得,这是留中不发了。

只是万历虽是留中了,百官却不干了,有上书要查明真相的,有攻讦王之寀的,一时间朝堂上都快打起来了。

事情越闹越大,万历终于受不住了,下旨刑部左侍郎张问达会集十三司的司官和胡士相、陆梦龙、赵会桢、劳永嘉、王之寀等一十八位官员,再审张差。

刑部升堂后,众官员坐定,看着下面跪着的张差,可谁都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许久也没人说话。

终是刑部员外郎陆梦龙有些受不住,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便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张差斜眼瞥了眼陆梦龙,嘿嘿冷笑一声,也不答话。

“好你个贼囚,本官问话,竟敢不答。”陆梦龙又一拍惊堂木,沉声道:“张差,你屡屡装疯,已被识破,还敢充愣?你前次招供,多有不实不详之处。当日皇庄一战,你在是不在?多在王恭厂出入的,是你不是?你且与本官说说,你何时入的京城?烧的哪里的柴草?哪家赌坊赌输的赌债?又是遇到的哪位公公?”

张差低着头,只是不语。

陆梦龙重重一拍惊堂木,怒道:“本官在刑部多年,见过多少嘴硬的贼囚,何曾有哪个能在本官手里不说实话?来人,上刑。”

堂下的衙役答应一声,刚要下去,只听有人喊了一句“且慢”,便又立住,只往堂上看去。

喊且慢的正是劳永嘉:“陆大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只怕用刑之后多有冤屈。此事牵连甚大,还望陆大人三思,莫要再现武周来俊臣、周兴的故事,损了陆大人的清誉。”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劳大人,本官只知,如此贼徒,若不用刑,便无实言。”陆梦龙怒气冲冲道:“各位大人都在,正好做个见证,只看刑讯之下,此人是口吐真言还是胡乱攀扯。”

“陆大人,能不用刑,还是不要用刑。不然就算得了供词,所涉之人也说是用刑逼供,只喊冤屈,做不得准。”一旁胡士相也拦阻道。

“胡大人,此人张差,当初皇庄一战,你也在场,你不识得吗?”一旁,王之寀也插言道:“什么柴草被烧?什么赌输钱财?此人满口胡言,何曾将我等放在眼里?这等贼胚,若不动刑,如何肯吐实言?”

劳永嘉脸一沉:“王之寀,你一个小小主事,我等大臣议论,哪有你插嘴的份?”

王之寀顿时怒道:“劳大人,本官受刑部指派,与劳大人一同会审,如何说不得话?”

顿时堂上众官吵吵嚷嚷,各执一词,只有张问达虽是主官,却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上刑,上刑。”陆梦龙不管各人吵闹,抓起一个竹签,便扔在地上:“王之寀官小,本官可够份量?此事本官做主,若有差池,自有本官担着。”

堂下衙役期期艾艾,还在踌躇,不敢轻动。

“狗东西,本官下令在刑部已不管用了吗?”陆梦龙大喝一声:“难不成都不惧本官,都想扒了这层皮吗?”

陆梦龙毕竟是刑部员外郎,在这些衙役心里积威甚重。堂上虽有张问达品级更高,但张问达却如老僧入定,双眼低垂,只不说话。顿时有几位衙役心里一横,跑下去抬着些惯用的刑具上了大堂。

“张差,本官再给你个机会,免受皮肉之苦,你招是不招?”陆梦龙指着堂下的刑具,看着张差,口气冷森得可怕。

若真要受刑,你便如此说便是。张差想起那人给自己的交待,慢慢坐起,开口道:“大人容禀,小人之前确有不实之言,只是并非故意,乃是心中惧怕,若大人能保小人平安,小人自然实话招供。”

“好,你只要肯招实情,本官自会替你做主。”陆梦龙一拍惊堂木,态度和缓了很多。

“小人家父过世,平素多与三舅马三道、外父李守才、姐夫孔道来往。只因有庞保庞公公修缮铁瓦殿,三舅和外父常去给庞公公送灰,便与庞公公相识。那庞公公与刘成刘公公听小人三舅和外父说起小人,知小人胆大、莽撞,却有一身好力气,便在玉皇殿前与小人三舅、外父,还有姐夫商量,在朝外刘成家的大宅里养了小人三年,供着小人吃喝。这一日,他们给了小人一锭金、一锭银,给了小人一根棍棒,许了小人一世吃喝无虞,让小人冲进东宫,打杀太子。”张差娓娓供来。这张差确是冀州井儿峪人氏,当年仗着一身武艺,在冀州为祸乡里,素被李守才、马三道、孔道不齿,心下不忿久已。那刘成是京城富户,也曾在芳华楼落过自己面子。这张差心胸狭隘,此番正好牵扯这四人,只为顺带出口恶气。

“贼囚,你还敢胡言。”陆梦龙再一拍惊堂木,怒道:“皇庄一战,谁不识你?……”

“咳、咳。”张问达此时却咳嗽不止,拦住陆梦龙,不让问了。

“张大人,你这是……”当初王之寀官小位卑,便是走了张问达的路子,才把奏折递了上去,陆梦龙知道张问达也是亲太子的,算是自己人,此刻听了这些,便拦住自己,情知有些缘由,忙低声问道:“此人所言不实,此事哪会牵扯他家亲戚,该是与郑贵妃、福王脱不开干系,大人为何拦我?”

张问达笑了笑,轻轻答道:“陆大人稍安勿躁,庞保、刘成皆是郑贵妃的内侍,有了这两个人,还愁福王走脱了不成?”

“可是……”陆梦龙有些不甘,明明可以坐实更多。

“陆大人该知万岁那里……须得给太子殿下留下转圜的余地。”张问达在官场沉浸多年,素来老成,知晓轻重。当日推荐陆梦龙共同审案,便是看重他冲锋陷阵乃是不二人选,可是把握轻重、拿捏尺度还是得靠自己。

见张问达抬出太子,陆梦龙不再言语。

张问达见陆梦龙不再坚持,便和颜悦色对张差道:“张差,既然有人主使,必是事先谋划,给了你东宫出入的路线,你且与本官画来,若是画得不差,本官便信了你。”

有衙役立刻取来纸笔,递给张差。

张差虽是不通文墨,但事前确有那人教过自己,寥寥数笔,便把东宫画出了大概。

“好,果然不差。”张问达手拈长须,环视堂上众多官员,见无人再有意见,下令道:“既然如此,刑部当行文蓟州道,提马三道等归案,疏请法司提庞保、刘成对鞫。各位同僚意下如何?”

事到如今,胡士相、劳永嘉等人哪里还有意见,都点头称是,皆称张问达之言老成公正。

此案立刻形成文牍,呈至内阁,报于万历,万历再也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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