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

二更天,万历宫中依然烛火通明,皇上下旨要见太子。

朱常洛似是已经料到,早早用了晚膳,穿着朝服,安排了仪仗,一接到圣旨,便入了皇宫。

万历坐在龙椅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太子,面沉似水。

“朕的太子果然长大了,朕很欣慰。”万历的语气不阴不阳。

朱常洛立刻伏倒在地上,颤声道:“臣儿做事不周,必是有什么差池惹了父皇生气,还望父皇责罚。”

“哈哈,太子殿下,你且起来。”万历看着朱常洛,只不住冷笑道:“你如今羽翼已丰,哪有什么差池,朕如何敢责罚你。”

朱常洛伏在地上,不住告罪。

“朕听闻有贼人谋刺东宫,所幸太子无恙。”万历哼了一声,道:“不知太子打算如何处置?”

“贼人行刺,皇儿能得保全,仰赖父皇洪福。”朱常洛略略挺起些身子,头依然低着,态度颇是诚恳:“此事涉及国本,牵扯甚大,皇儿不敢擅专,全凭父皇做主。”

“哦?”听到全凭自己做主,万历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一些:“此事牵扯庞保、刘成,皆是宫中的人,朕不敢轻视,也遣人查了些实情,确实有些冤屈之处。郑贵妃久居宫中,不通宫外。此事皆阉人胡为,郑贵妃与福王对此并不知情,皇儿觉得如何?”

朱常洛再次伏倒,只不出声。

“万岁,臣妾冤枉啊。”一声悲泣,只听叮叮当当环佩声响,一位宫妆贵妇跌跌撞撞进得宫来,跪倒在地:“臣妾再过胆大,也不敢使人谋刺东宫,必是有人栽赃陷害啊。”

“爱妃勿要惊惶,太子仁德,知是非,晓道理,定不会冤了爱妃。”万历的声音一下子柔和了起来:“爱妃有什么冤情要说的,只管和太子道来,朕自当为爱妃做主。”

“太子殿下,如今朝堂大臣皆指着臣妾母子,诬说是臣妾母子所为。”那宫妆贵妇只哭得雨打梨花:“臣妾母子确实冤枉啊,如此风口浪尖,臣妾母子如何待得?还请陛下宽宥,太子垂怜,许我母子同归我儿封地,让我儿做个闲散王爷,了此残生便罢。”

朱常洛终于抬起了头,嘴角不由自主浮出微笑。福王被封在洛阳,之前为了王储之位,不肯就藩,这次终于服软了?若是福王真去了洛阳,再想回到京城便就难了,自己的东宫之位自然稳如泰山。

“妃母勿忧,妃母与皇弟的冤屈,皇儿自然知晓。只是此事牵扯甚大,满朝文武又都不明真相,俱盯住此事,如此风口浪尖,皇儿也替皇弟忧心。”朱常洛跪在地上向万历拜了一拜:“原本父皇疼爱皇弟,舍不得皇弟远离京城。只是如今情势不同,皇弟去封地暂避方是上策,还望父皇恩准。”

“太子所言甚是,朕可让内阁拟旨,只是……”万历咬着牙顿了顿:“只让福王就藩,恐怕还是堵不住那帮言官的嘴。”

见万历到底还是松口了,朱常洛挺直身体,振声道:“父皇,此事乃张差所为,使他一人承担便可结案。还求父皇体恤下情,速令刑部办理,不得再株连无辜人等。”

“好。”万历一拍龙椅扶手,刚一激动,又冷静下来,看着朱常洛,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道:“你再给朕起个誓,若是哪天承继大统,必善待郑贵妃和福王,不可亏待他们。”

朱常洛郑重起身,跪倒三拜,发下誓言……

没有什么曲折,很快马三道、刘成等人便被押至刑部,三木之下,只招得与张差所言一般无二。

内阁首辅方从哲、重臣吴道南等皆忧此案牵连太广,恐又酿成太祖时胡惟庸、蓝玉案的惨剧,本就有息事宁人的想法。况且此案之中太子乃是苦主,如今苦主不愿深究,朝堂之上很快便达成了一致。

刑部拟定以疯癫奸徒的罪过将张差处以凌迟,马三道等人被发配边疆。

处刑之日,狱卒按惯例给张差整了一顿好的。张差倒也不惧,他记得那人与自己说过,上了法场,自会用该死的囚犯将自己替换,从此后自己更名改姓便是富贵一生。

吃罢喝罢,张差将筷子一扔,故意摇头叹了口气道:“同谋做事,事败,独推我死,而多官竟付之不问。”

顿时狱卒们对张差有些肃然起敬的感觉。

对于狱卒们的敬仰,张差颇有些洋洋得意,走出牢房的时候更是挺胸叠肚,一副毫不畏惧、慷慨赴死的模样。

等到了刑场,无数百姓围观,看张差英雄气概,皆欢呼叫好,张差更是趾高气昂。

直到有刽子手上来,按规矩往张差嘴里塞上布团,摁住张差,张差才觉得有些不对,可此时已嘟嘟囔囔说不出话来……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前后五次会审庞保、刘成两人。庞保、刘成只是喊冤,矢口否认涉及此案。由于本案关键证人张差已被处死,三法司难以定案。万历密令太监将庞保、刘成处死,全案终告落幕。

夜里,东宫烛火通明,朱常洛喜不自禁,摆宴庆贺。

按朱常洛的想法,如今大事已定,便该将有功之臣,如王之寀、张问达、陆梦龙等都请了来。总算王安苦劝,恳请太子莫要招摇,朱常洛这才作罢,只安排东宫属官们一起热闹一下。

东宫的人自然是开心的,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等朱常洛坐上九五尊位,自己这些从龙之臣定是能再上一个台阶。于是晚宴上大家推杯换盏,好不兴奋。

只有一个人除外。

曲桓山一个人在角落喝着闷酒。他并不太高兴,他问过朱常洛,这件事是不是朱常洛的谋划。朱常洛没回答他,只是告诉他,日后自己登基了,定会襄助他对付飞羽天师。曲桓山当时便觉得这事十有八九和郑贵妃、福王没有关系。

曲桓山并不喜欢张差,甚至和张差有些仇怨,可此刻,他竟替张差有些悲哀。他是从后世来的,他的骨子里还是讲究些公正,他不喜欢为了权势争斗,就让无辜的人受不该受的苦。很多事情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呢?

李进忠今天也格外兴奋,他是功臣,真真实实的功臣。他虽只是个太监,但却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更加善于学习的太监。在东宫,跟着其他上位的太监们,耳濡目染,他学到了不少。不过他空有一身抱负,却一直只是个打杂的太监,从来没遇到什么机会。

他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泄气。直到那天他奉了魏朝的命令外出公干,意外碰见了心灰意冷的张差,他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把张差送到了那个地方。本来以为只是能得张差做个卧底奸细,没想到王安谋略过人,竟干了这么件轰动朝野的大事。

不过总算王安论功行赏,没有亏待了他。眼下他便离开了膳房,跟着魏朝,伺候朱由校。这可是个天大的好差事,刚给太子立了功,又服侍太子的长子。极可能自己就和两朝天子都搭上了关系,若是不出岔子,从此后摆在自己面前的便是飞黄腾达的锦绣前程。

李进忠在酒宴上乐呵呵的。他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他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情况。作为太子的朱常洛似乎很在意那个只是个统领的楚千丘。而这个楚统领又似乎不太给太子面子,太子也不为忤,依然陪着笑脸。甚至王安这个在东宫权倾一时的大太监,对这位楚统领也颇有一些忌惮。

楚统领在这东宫该是个能说上话的人。

眼下,这位楚统领有些不快,只孤独的一个人喝酒,周遭的人都躲着他,似乎和这个欢乐的晚宴有些格格不入。

雪中送炭才是与人拉近距离最好的良机,李进忠决定和这位楚统领套套近乎,掰扯些交情。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其实和这位楚统领早是相熟的,只是那会儿自己还只是个典膳,那会儿这位楚统领还不是楚统领,还是曲先生。

李进忠提着酒壶、端着酒杯来到曲桓山面前,脸上挂着善意的极有分寸的谄媚,不会叫人排斥:“楚统领,您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啊?奴婢敬您一个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李进忠原来给自己送过饭,陪自己聊过天,虽然并不太认识此时的自己,但在自己心里毕竟算是熟人,曲桓山也不好意思给李进忠一个冷脸。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虽是李进忠,可谋划这事的也轮不到他。况且他终究是助了朱常洛一臂之力,等朱常洛上了台,自己也得靠着朱常洛对付飞羽天师。说起来,这李进忠也是帮了自己。曲桓山倒也不是死板之人,便也端起了酒杯。

这李进忠是个惯会奉承的,一杯酒下肚后,几句话便让曲桓山舒坦了起来,本来梗在心头的别扭也顿时去了不少。

两人正聊着,便听有人传报,说皇孙殿下来给太子道贺。

曲桓山放眼望去,一个穿着不甚华贵的宫妆丽人牵着两个少年进了宴席。

这个宫妆丽人倒是姿容上佳的,该不会便是朱常洛宠爱的李选侍吧?可这个年头,妇人如何能够这般抛头露面,更何况太子的选侍。

正想着,便听李进忠在一旁给自己介绍:“这位是皇孙的乳母客氏。”

曲桓山吃了一惊,这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可比李进忠,甚至比王安都有名多了。日后搅闹得天启朝风起云涌的,始作俑者便有这位客氏。

曲桓山便着意看去,却见身旁的李进忠看着这位客氏,眼神迷离,颇有些垂涎之色。

曲桓山不由好笑,太监竟也有这般好色的。自己倒是知道,这客氏眼下是与魏朝对食,日后更是被魏忠贤攀上,哪有眼前这个叫李进忠的什么事。

看着李进忠热恋般的深情,曲桓山倒有些同情起李进忠了。

不远处,魏朝见客氏来了,眼神顿时温柔起来,举着酒杯对着客氏抿了一口。

客氏也是两颊绯红,一脸娇羞。

两人在那里蜜里调油,李进忠见了却是醋海波澜,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有些钝的小刀狠狠地来回剌着。

曲桓山见李进忠神情不对,刚想拉他,却不想李进忠已提起酒壶,往嘴里狂灌了一气,瞬间两行清泪便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幸好,所有人都在奉承着太子,没人在意角落里这个身材高大的小太监。

曲桓山赶忙半搀半拖把饮了酒有些失态的李进忠扯到了外面。

“哥啊……”四下无人,李进忠一头埋进了曲桓山的怀里,嚎得稀里哗啦。

喝多酒的人一旦放开了情绪便再难收住了。李进忠断断续续把自己对客氏的爱慕之情倾诉出来,更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伤心欲绝吐露得淋漓尽致。

本来曲桓山虽是和李进忠还算熟悉,但身位楚统领的他和李进忠却不太熟。经此一闹,李进忠对楚统领倒是亲近了许多。李进忠做典膳时很忙,没什么聊天的空闲,但自从立了功,上了位,空闲就多了。从此以后李进忠便常来找曲桓山倾诉自己的相思之苦。曲桓山本不是八卦的人,但在东宫平常多是无事,也就当做解闷,一来二去反上了心,倒是做了一个好听众,费了许多劝解的心思,让李进忠饱受煎熬的心得到了不少慰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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