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宫。
殿内沉檀香味浓淡正好,缕缕烟丝缠过素纱屏风,漫向临窗的云母榻,榻边案几上的越窑青瓷瓶,斜插数枝白菊,瓣如霜刃,暗香浮影。
茜纱帐半卷,窗外那株老桂还零星缀着碎金,风过时簌簌落满石礅。
贵妃之尊的宋青鸾,盯着殿外翻涌的乌云,左手护甲插进紫檀木雕花的缝隙,右手摩挲着锁骨间的月牙疤——那是十四岁流放时,铁链留下瘢痕。
暴雨前夕的铅云压得宫墙发青,十二扇金丝窗棂在风中震颤。
十三岁生辰那日,天空也是这般铅云密布。怀有身孕的母后,攥着她腕子,力道几乎掐碎骨节,绣金凤履踩过满地琉璃盏碎片,耳畔是叛军箭矢钉入朱漆宫门的闷响。
“亡国的凤凰,死也要衔着烈火重生!”她永远记得那天雪夜,大乾军攻破宫门,母后将她塞进运尸车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乾开国皇帝黄煜,在大昼的都城汴州焚烧景宫三天三夜后,灭昼称帝。
当流放途中,黄煜的龙纹靴碾过她指尖时,她正戴着脚镣刷洗兽笼,阴冷的气息里,年轻帝王突然捏住她下巴:“这张脸,真好看!”
她咽下喉间血腥,任对方扯开粗麻衣襟。
“娘娘快走!”贴身宫女掀起珠帘急呼,打断了她的追忆。
接着,一柄染血的铁棍,捅穿了小宫女还未完全发育的胸膛。
一个五大三粗的疯汉冲了进来,布满血丝的眼球突出眼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腐臭口水淌出,滴在帘旁挂着的蹙金云纹裙裾上。
“谁派你来的!”宋青鸾踉跄后退。
她拔下金步摇刺了过去,疯汉竟不闪避,任由钗尖扎进左眼,铁棍横扫打碎十二扇紫檀嵌玉屏风,裹挟着风,朝宋青鸾头部而来。
幸运的是,端木彻的剑比羽林卫快了三息,当铁棍离眉心仅半寸时,他的剑锋已削断了疯汉手腕。
铁棍擦着宋青鸾鬓边金步摇划过,鎏金孔雀翎应声断裂,碎片划过她颈侧,疼痛仿若薛皇后赐的暹罗猫,三日前的抓痕正在结痂。
断腕砸在鎏金地砖上,淌出的黑血竟腾起青烟,羽林卫的箭雨随即而至,疯汉成了刺猬,当场毙命。
端木彻剑锋一挑,削落疯汉半张面皮,溃烂的皮肉下赫然浮现靛青刺青。
五瓣菊,七重叶,这是净事房的黥印。
“是他!”宋青鸾攥紧裙衣,看着嘴角的那颗红痣,忆起四日前,她刚把这奴才发配采石场。
当时被拖出殿时,他嘴角红痣滴着血咒骂:“娘娘的事,阎罗殿前自有论断!”
屏退左右,端木彻察看了一番,发现竟有两只蛊虫钻出了面部皮肉。
这虫全身墨绿,仿佛生锈铜钱搅碎了捏出来的,其头如杏仁,身如豆粒,外壳上爬满暗红色血管,两个背骨刺随着呼吸一鼓一缩。
瘫软的尸体里,还传来沙沙的啃咬声。
他扯开疯汉衣襟,滚出一个彩绘陶球,丸内隐约传出细微碎裂声。
雷公瓮!
这陶瓷球内分两层,上层硝石硫磺混合,下层储醋液,中以薄蜡隔绝,醋液逐渐腐蚀蜡层,药粉遇酸爆燃。
“看来娘娘的明珠换太子,终究被人嗅到腥了!”
雷公瓮被端木彻的剑尖挑进帘旁的睡莲缸,炸开毒雾的刹那,他揽住宋青鸾腰身,凌空撞破了最近的一扇金泥窗。
雷公瓮“咕咚”入水的声音,让她想起那个陶罐沉湖的夜晚。
子时三刻,那夜的血腥气在产阁弥漫,鎏金烛台上凝着层层红蜡,宋青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咬碎了含在舌底的参片。
侍女秋梧点燃了沉水香,秋棠掀开织金锦衾的刹那,稳婆刘嬷嬷的脸骤然惨白,小心翼翼托起的婴孩,两腿间空空如也。
“贵妃娘娘......”
“给本宫!”宋青鸾残留蔻丹的指甲掐进嬷嬷腕子,翡翠镯子撞在包银床柱上铮然作响。
她拆开襁褓的手指却稳得可怕,烛光漏进去的刹那,婴儿左腕那点朱砂痣红得刺眼,与皇帝醉酒那夜她藏在枕下的避子药,形状大小竟如此相似。
而婴孩光洁的腿间,没有她赌上性命渴求破局的龙根。
暴雨噼里啪啦,敲打着琉璃瓦,秋梧看了贵妃一眼,匆忙裹紧斗篷,钻进雨幕。
宋青鸾死死盯着那莲花纹的漏壶,铜勺坠下第三百七十四滴水珠时,雕花窗外终于传来鹧鸪三啼——两长一短,正是与秋梧约定的暗号。
她松了一口气,脊骨突然脱力,后腰重重磕在檀木雕花上,才发现中衣已全部湿透。
她挣扎着想起来,身子却虚弱无力,秋棠连忙将双臂架在她背上。
“你先出去!”宋青鸾让稳婆退下,然后向秋棠使了个眼色。
秋棠打开漆柜,取出一个缠枝牡丹龙凤纹陶罐,抖开备好的明黄襁褓,身体颤抖着,双手始终不敢伸向女婴。
“我来……”
宋青鸾盯着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她放进襁褓,先足后头塞进陶罐,布帛摩擦釉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身子还未进一半,女儿突然伸出手,抓住她一缕鬓发,力道大得居然扯落了金丝髻,她鎏金步摇上坠着的两颗青金石溅入炭盆。
慌乱中,她听见秋梧湿透的裙裾扫过门槛。
“取来了!”秋梧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拆开,一个男婴胎发还沾着草料。 “上月娘娘让我留意的,那妇人难产去了,孩子养在庄子快一月了,应该看不出来。”
宋青鸾将女婴取出陶罐,轻放床上,指尖发颤,解开递过来的粗布襁褓,查了一遍,男婴并无缺失,只是后颈有块铜钱大的红斑。
她思忖一会儿,突然指着炭盆:“取出来,碾碎!”
秋棠恍悟,急忙拿着铁钳,拨拉夹出青金石,浸入血污铜盆。
一阵带着腥甜的烟雾腾起。
宋青鸾抓起刚刚嬷嬷用的银剪,划破指腹,鲜血混着金疮药抹在男婴后颈,随即又将银剪捅向烛火焰心。
火红银剪,挑上碾碎的青金石粉,贴上红斑,皮肉焦糊味混着男婴撕心裂肺的哭嚎,最终烫出与皇帝胎记相似的青斑。
“西角门那颗雷击过的白果树下,有人接!”秋梧将陶罐交给秋棠。
今日安排其实半月前就做了预案:若是女婴,千方百计送出宫出,如果送不出,便只能沉湖,湖里的黑齿鲶,五个时辰不到便能……
眼角有泪,心中绞痛,她感觉远处传来呜咽,又仿佛听到,殿外湖心“咕咚”的重物落水声。
而后,她将男胎浸入自己的血污中,温热的液体漫过伪造的胎记。
“娘娘,该用哺食了。”秋梧递上温着的鹿乳,哺进男婴口中。
卯初更鼓穿透雨幕时,青鸾宫轰然洞开,皇帝带着御医而入。
“陛下……”
秋梧的惊呼卡在喉间,鎏金烛树在她踉跄后退时轰然倾倒,十二支婴臂粗的红烛滚落在床脚,烛泪混着血污在地面蜿蜒成火蛇,将黄煜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皇子何在?”
高昂浑厚嗓音,惊醒了凝固的时间。
秋梧扑通跪地,怀中婴儿哭声清亮,明黄缎面在阴影中展开。
这时, 一道窈窕身影挟着异香踏入殿门。
“参见皇后娘娘!”
宫娥们的唱喏裹着雷声滚过殿宇。
薛皇后。
皇后身侧只有一名白衣女官,捧着青铜匦低头跟进。
这青铜匦,原是武则天命人所造铜制匣子,武周有延恩匦、招谏匦、伸冤匦、通玄匦,大乾全部沿用。
这捧的便是招谏,盒箱上,兽首昂起七寸高,独角内十二道螺旋铜管,谏书需从兽瞳孔洞投入,管壁布满倒生鳞片,若强行破匣,纸张顷刻绞成雪片碎屑。
那女官行走迅速,发间银簪坠着的铃铛却纹丝不动,踩着满地血污,绣鞋边缘竟未沾染一点猩红。
薛徽音比宋青鸾年长三岁,面庞欺霜赛雪,仿佛精美玉雕,两道黛眉如远山含雾,眼尾微微上挑,流转着浑然天成的媚意。
最诡谲的是她周身萦绕的薄雾,在血腥气中竟凝成半透明的牡丹虚影,连暴雨掀起的狂风都吹不散分毫。
御医跪地,小心翼翼检视,当婴儿后颈那片青斑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时,薛皇后鬓边的九凤衔珠钗突然发出细碎鸣响,在烛火中晃成流金的光。
婴儿后颈青斑与皇帝胎纹宛若复刻。
“恭喜陛下,贺喜娘娘,皇子承的是陛下圣相!” 御医贺声撞上描金穹顶又碎落满地,满殿宫人齐齐下拜。
薛皇后的衣袖散发的浓郁牡丹香气,正与宋青鸾最爱的奇楠沉水香,在殿中厮杀。
“妹妹好福气,看来这青鸾宫,以后热闹得很了。”
薛皇后的广袖,轻微拂起,牡丹香竟将沉水香压得节节败退。
深宫的皇后,竟是身境阶的高手。
秋梧看见老御医后颈瞬间沁出的冷汗,在烛火下亮得像把匕首。
宋青鸾则死死盯着皇后的脸——薛徽音的眼角竟无半丝细纹,睫毛纤长浓密,眨眼时似蝶翼扫过琉璃珠。
“姐姐来得好巧......”宋青鸾的尾音染上虚弱的颤意,“莫不是循着雷声来见祥瑞?”
女官突然抬头,清秀精致的面容,瞳孔在烛火映照下居然缩成两道蓝色竖线:“微臣听闻刚诞的婴孩,哭声该像猫儿似的。"
这声音似金玉相击,震得秋梧耳膜生疼。
薛皇后突然俯身,点点头:“这孩儿哭得这般嘹亮,果是龙种不同凡响,不像刚生。”
婴儿不知何时止了哭,黑曜石般的眸子正映着宋青鸾散乱的鬓发。
“好了!”帝王突然拂袖,十二扇雕花窗应声而开,暴雨潮气裹着泥土花草倾泻而入,一地红烛竟然逆转般回归原样。
“贵妃躬劳,余庆可期!” 他抱着婴儿走向宋青鸾,身上龙涎香压过殿内所有香气。
跌落至窗外半人高的卉圃中,宋青鸾才回过神来,她的织金翟衣掠过半朽的木樨枝,惊起蛰伏在枯叶下的白额蛛。
两人撞上地面刹那,清楚听见他骨骼的轻响,这个男人将全部内力凝在脊背,为她筑起血肉屏障,隔离了地面的嶙峋石块。
赶来的秋梧,站在一丈开外,喝退了迅速赶至的羽林卫。
“娘娘可知这欺君之罪.....”端木彻将宋青鸾轻轻侧放,顺手用剑柄挑起下颌,可当看见她眼中将落未落的泪,那一刻,骤然松手。
她顺势贴近,用翡翠护甲划过他喉结,发间金步摇扫过下颌:"彻郎既能从流放地救回我,难道还解不开这欺君的死局……"
话音未落,端木彻眼底突然泛出猩红,咬住她指尖,唇间热气异常灼人。
“疼……”这声呜咽半真半假。
吃痛低呼的宋青鸾,整个人被他拽进怀里,她的眼神,在斜上方宫灯映照下宛如摇曳星火。
端木彻突然擒住她手腕,拇指重重按在脉门,这动作曾在审讯细作时用过百遍,此刻却因她紊乱的脉搏慌了分寸。
他的热,落在她后颈还有耳廓。
“彻郎,你说凤凰浴火时……”
她回应他,将他的肌肤浸满沉水香,“是先焚尽羽毛,还是先灼瞎仇敌的眼?”
宋青鸾手指划过他锁骨下那道贯穿箭伤,让他突然想起宫里那株被雷劈焦的梅树,也是这般虬结的伤痕里,开出了凌霜梅花。
“要下雨了!”
惊雷响起时,宋青鸾突然扣住他作乱的手,端木彻顺着她目光看去,暴风中的宫灯明明灭灭,忽有一道闪电劈亮,接着双雷炸响,落雨了。
“娘娘……”这个称呼从端木彻唇齿间碾过,总带着三分讥诮七分苦痛,像把生锈匕首在旧伤上来回切割。
“当年你问我值不值得……”他突然攥住她欲抽离的手,“现在答案可还作数?”
“听!环佩声。”食指突然按在他唇上,阻止了诘问。
雨幕深处传来玎珰清响,去年去年中元夜,溺毙在采玉池的赵美人也有过这样一顶鸾轿,人轿同沉池底,浮起赵美人的织金留仙裙,缠满水藻的轿帘一只青白的手,那串联环佩铃铛的绳链,最终成了绞索。
端木彻循音望去,八盏猩红宫灯刺破雨帘,瞥见薛皇后的凤辇。
八名抬辇太监的皂靴碾过九曲回廊,第一排的秃头太监,正是去年运送赵美人棺椁的哑人。
他们肩头雨水晕开的暗红,溅在杏黄轿衣上的污渍,绝不是胭脂,而是采石场独产的朱泥辰砂。
凤辇恰在此时转过白玉栏,秃头太监踩到青苔的踉跄瞬间,风掀辇帘,轿中竟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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