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霜降
大乾帝国,艮州都城一隅,暮色四合时,老槐树的枯枝像巨爪捅穿了最后一线残阳,在风中簌簌作响,抖落的几片黄叶打着旋儿坠入井口,未听到半点水声。
艮州城的野狗同时朝着一个方向,跪地哀嚎。
一名青衫老者背着个三四岁的孩童,缓步穿过艮州西城的陋巷,佝偻背上趴着的幼童,面容清秀。
“阿公,我饿。”孩童数着老者鬓边新添的白发,鼻子拼命吸着瓦肆飘来的肉饼焦香。
老者脚步微顿:“再忍忍。”他抬头望向前方,"先取回你父亲留下的东西。"
两人踽踽而行,进入了一座废弃的庭院。
这庭院离闹市不过数百步,却像是被繁华生生割裂出的另个世界,残垣断壁上爬满枯藤,荒败无比。院中一口枯井格外醒目,井口被硕大铁笼紧紧笼罩,笼上锈迹斑斑,垂落的锁链像条条僵死的蛇。
孩童滑下落地,伸手去抠笼上褐红斑块,指尖沾满腥涩的锈屑的刹那,老人枯瘦的手突然钳住他的腕:
“莫动,看仔细了!”他喉头滚动着浑浊痰音,“这锈里掺着人血。”
孩童吓了一跳,忙朝手指吐了口唾沫,往衣襟上拼命摩擦。
“阿公,这笼子里关过什么?”孩童踮起脚,小手不敢再摸铁栏,只能好奇往里张望。
老者目光流转,神色微微一黯,轻声道:“这……之前是一个地牢。”
“地牢?那是关坏人的地方吗?”
老者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摸了摸孩童的头:“曾经这里关过许多人,不过都是些可怜人......”
如雷滚近的马蹄声,就是这时刺破暮色的。
七八匹青骢马如利箭般奔来,为首的弱冠少年勒马而人立,蹀躞玉带上的佩刀叮当作响,剑眉下的星眸含着傲气,又有几分戾气。
锦缎袍角用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鹰隼,这是艮州杨氏的族徽。
他翻身下马,带着一干人走进院落,无视爷孙两人,直奔那口枯井。
围着铁笼转了几圈,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要不咱把这铁笼打开瞧瞧?”
众人立刻手拉棍撬,开了半人大小的洞,下面一片漆黑,弥漫着腐臭的气息。
“公子使不得!”随从纷纷惊叫,此刻贵公子已探进大半个身子,腰间羊脂玉在铁笼上撞出清越响声。
接着,黑暗传来锁链哗响,当一双琥珀色竖瞳在井底亮起时,很快,一只怪兽便窜上了井口!
野兽脖颈处锁着锈迹斑斑的铁链,浑身黑色斑点,似乎难得活动一下,趴在井沿稍微舒展脊背,骨骼便爆出细密脆响,瞳孔深处翻滚着暴烈与阴郁。
“狮虎兽!”众人惊呼。
“是……当年镇狱司的……”阿公的喃喃声被兽吼截断,狮虎兽皮毛在暮色中泛着青铜光泽,脊背上凸起的骨刺挂着几缕暗红的布条——那分明是囚服的残片。
众人瑟瑟发抖躲在远处,贵公子却丝毫不惧,拔刀搏斗,但空间狭小,施展受到极大限制。
狮虎兽越发疯狂反复冲击,终于,利爪触及了腰部玉带,公子面有惊惧,身体剧烈摇晃了下,眼看就要落入井中!
微发千钧之际,一道奇异紫光从井中闪出,这光如有实质,将公子身影扭曲成飘忽的剪影,之后竟蓦地消失了。
狮虎兽扑了个空,身躯失衡,直直掉了下去,在井内发出绝望的咆哮。
众人慢慢围了上来,纷纷推嚷着要下去寻找,却被老者拦住:
“这井中藏着神秘力量,不是你们能轻易涉足的,那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不会有事。”
众人一听,半信半疑,既不敢贸然下去,也正好有了借口作壁上观。
过了约莫半炷香时间,枯井中传来一阵微弱动静。
贵公子缓缓从井壁攀爬而出,面色潮红,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
“我……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众人纷纷追问,他却只是神秘一笑:“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说罢,弯腰向老者作揖,带着随从们匆匆离开。
老者望着他们的背影,轻叹了口气:“这世间的纷争,怕是又要起了……”
孩童拉了拉老者衣袖,惊魂未定,问道:“阿公,大哥哥发现了什么秘密呀?”
老者幽幽道:“孩子,有些秘密,你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好……”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暮色彻底吞没了庭院,只有井口还泛着幽幽的紫光。
老者枯瘦的手指摸索着,在井沿某处一按,竟弹出个暗框,里面一枚暗黑药丸,表面布满细密的金色纹路。
“先吃,抵下饿,然后我们去万法寺,那里素斋很香。”老者笑了起来,却音声凝重。
孩童有些迟疑,但还是听话接过药丸,入口即化。
不一会儿,他清秀的面容开始扭曲,皮肤下似有无数小虫蠕动,转眼间竟变得丑陋不堪——左眼斜吊,右脸布满青斑,嘴唇歪斜。
老者背上孩童继续缓行,待其入睡后,忽然蹲了下去。
他腾出双手,掌心向外,右手上,左手下,两手拇指与无名指的指尖相连,结出特殊的佛手印。
瞬间,前方出现了一个椭圆时空,里面色彩斑斓,几十种异色光芒交融互织,他起身后,与孩童顿时被吸了进去。
不到半炷香,两人竟从艮州到了道州,出现在青衣江畔。
青衣江的水,今夜突然变红了,这是道州城打更人赵富贵第一个发现的。
子时三刻,他提着灯笼沿江巡视,看见江水里泛着诡异的暗红,像有人倾倒了万千朱砂,他灯笼坠入江中,火光未及熄灭就被红潮裹挟,逆流而上,朝着无咎山万法寺的方向。
无咎山在大乾国南部,海拔千余,山势雄浑,植被丰饶,双涧相生相绕,溪流泠然,兽禽众多。
山下有江,青衣江,水色青且澈,江流湍急迂行于山间丘陵,江中大大小小沙洲几十处。
山有古刹,万法寺,始建于南北朝,兴于五代,由后周世宗柴荣三十七岁时敕令宏建。时正整饬佛门,虽并未大肆屠囚僧尼,亦未焚毁佛经,但除净土宗与禅宗外,天下佛门已然萧条衰荒。
当万法寺的晨钟第三声响起时,虎妖的獠牙刺穿了一名武僧的喉咙。
血珠顺着斑斓皮毛滚落,在枯叶上砸出暗红色的花。虎妖人立而起,前爪化作双手,胡乱抹了把脸——这个动作还带着屠户张大虎的习性。
昨夜喜宴上的合卺酒还在胃里烧着,可新娘阿凤已经凉透,就躺在洞房的鸳鸯被上,脖颈歪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孽畜!迷途不返!”
一声暴喝震得林间飞鸟惊散。
在山腰密林处,一名英气逼人,身形修长的老僧,面对一头口爪染血的猛虎,正厉声呵斥。
这便是万法寺方丈,弘毅法师。
其身蕴神通,背后是座下几名执事,此刻正合力建金刚阵结,铜钵震出的梵文在空中凝成实体。
此虎妖在无咎山深耕修炼约三百多年,后幻化成人,居然在镇上与贩夫走卒融洽相处。
安居乐业中,成为南门桥生意最好的猪肉屠户,白天人形贩卖,夜间虎行潜回森林捕获野猪,次日现场屠宰,价格公道,肉质鲜美。
一年余,虎妖积蓄了不菲的银钱,加上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受街坊礼遇好评,有人做媒,娶了邻村姑娘阿凤。
洞房时,错就错在酩酊大醉,未能控制兽性,虎力毕现,姑娘声嘶力竭惨叫,命丧当场。清醒后,虎妖无比愧疚,本无意伤人,却因街坊的围观堵截,为突围而伤了十多人,死亡四人。
此刻,虎妖在在山林被围,法阵弥漫,无处遁逃。
山风送来南门桥早市的喧闹记忆,虎妖恍惚听见,还有人在夸“张屠户的肉最新鲜”,看见阿凤羞红着脸接过他采的野山茶,而最后,是新娘惊恐瞳孔里映出的——自己那张逐渐兽化的脸。
"嗷呜——!"
虎妖声浪整彻山林,被法杵砸碎天灵盖的瞬间,虎妖眼角一滴泪落进泥土时,远处万法寺的琉璃瓦正映着朝阳,泛起一片血色。
万法寺之所以昌隆延绵,不是因为方丈的神通,最重要的,是世宗的皇恩。
据传,某夜世宗行军至无咎山附近,停军休息小寐,梦境中见万法寺山门外,泥潭上有巨大八瓣莲花缓缓绽开,现出万佛。
次日,有感神迹,世宗对万法寺青睐有加,下令新改扩建,限期两载,并称建成将亲临礼佛。然而不到两年,这位历史上首屈一指的乱世战神,突然因病薨逝,谥号睿武孝文皇帝。
重建修缮后,万法寺阶石古朴,殿宇森广,僧众达数百余。众僧感恩世宗,闻听薨讯,皆断食三日,寒食一月,以为悼念。
之后万法寺香火延绵,成为一方宝刹,直至大乾帝建国后二十余年,皇权依然恩泽万法寺有加。
近五百年来,普世与僧众同修佛法,法力分为八阶,有眼境、耳境、鼻境、舌境、身境五层罗汉法阶,以及意境和末那境两层菩萨神阶,最后便是阿赖耶境的佛阶。
据说弘毅方丈已达意境菩萨神阶多年,即将入末那境,而普通凡众,稍有天赋的便能达眼境,能达舌境的寥寥。
蕴有神通的圣僧或有法术的妖魔精怪大多困于罗汉法阶,罕有机缘突破至菩萨神阶。
大乾建国以来,妖精鬼怪之诡事,时有发生。
“我听说,那狼精上月居然还在天香引酒楼包场呢!”
茶摊老板娘压着嗓子比划,“啧啧,王员外家的三小姐,被发现时……”
她突然噤声,目光惊惧。
茶客们顺着她目光望去,官道上缓缓驶来一辆囚车,上面关着个皮肤溃烂的书生。
前段时间,有只狼精变身翩翩书生,鲜衣怒马,风流倜傥,一掷千金,不光在风月场所如鱼得水,还在夜间飞身入宅,糟蹋少女,并啃饮身血。
去年,也有鼠怪结群,体型如人身,持凶械,在山道里光天化日袭击粮商,又掠童男童女,架鼎烹汤,食肉骨。
今年惊蛰,还有夜游邪神,一身兼雌雄两类器官,专挑在雨夜,惊雷中吸食熟睡中村民魂魄,上百人瘫痪如痴,嘴角歪斜,不进柴米油盐,高烧不止。
此番种种,不胜枚举。
然而,也有忠义异类,如一猕猴幼年被困猎阱,被猎户妻徐氏所救,放归山林。猕猴修炼成精,化为傀儡戏老年货郎走家传户,到了徐氏家,知其夫子被恶霸所害,暴涨三倍身形,夜入庄园,将恶霸开肠破肚,扯撕下首级,置于徐氏门外。
如此妖魔鬼精,无一不为万法寺高僧所制所伏,保了地方太平,万法神力,也在茶余饭后被坊间传颂。
站在藏经楼俯瞰万法寺,其东、南、北三面被无咎山环抱,西面环水,以南北为轴,起于山门,止于藏经楼,有天王殿、舍利塔、大雄宝殿,西侧卧佛、观世音,东侧伽蓝、地藏,钟楼鼓楼旁,花开花落、梵音低吟。
万法寺最出名,便是院内遍栽的曼陀罗,吸引善着庙堂江湖的官宦游侠,以及普天下的善男信女。
曼陀罗花期很长,能从冬末起,初春绽放,直至开到仲秋,伴随着那些被香灰覆盖的愿笺,年久褪色的经幡,重写了光阴的刻度。
这种同时具备救人与毒人的钟形花植,佛经中被视为"天雨曼陀罗华"的圣物,晨昏交替时在墙上投下婆娑花影,与殿内香火明灭形成光影叠印,像极了寺里某些蛰伏的隐秘。
这隐秘之一,便是铜铃。
寺院中央,那密檐式的一十三层舍利宝塔微微倾斜,乌黑斑驳的身躯高高耸立,塔角坠铃,塔顶鎏金,仿佛向阳的参天枯木,逢春拈花,一股安宁神肃之气扑面而来。
“叮叮铃铃铃”每月一次,铜铃都会无风自响,每次都会震得经幡猎猎作响。
这次,小沙弥死死捂住耳朵:“方丈,铃铛又在狮子吼!”
弘毅用锡杖挑起一朵曼陀罗,花瓣在杖头瞬间焦黑:“不是铃在狮子吼,是当年刻进铃舌的罪业在发生……”
他忽将残花塞进小沙弥嘴里:“尝尝,世宗灭佛那日的晨露,还在花蜜里酿着呢!”
无风自动,有时山风也穿寺而过,这三十六串青铜铃铛同时鸣响,其中顶层三枚铃舌上,如若细看,赫然刻着三个人的名字。
兑州城都知道,万法寺藏经楼中,安放着一件镇寺之宝,为宋太后供奉入寺。
当年先帝猝然离世,帝王权属争流涌动,曾发生过奸人密谋,三名被收买蛊惑的太监,安排一名力大无穷的疯汉入宫。疯汉手持铁棍一路畅行到当年的宋贵妃寝宫,欲行谋害,幸得护卫发现及时,当场斩杀,而后这三名太监离奇坠湖溺亡,遂成悬案。
宋贵妃提心吊胆,日夜焦灼,无意中请得一尊肉身佛,虔诚供奉。
一晚,梦到自己迷途在荒山野林,雷雨交加,泥泞不堪,似有猛兽环伺,惶恐中,终在暗黑里得见万法寺山门微光,入寺拜佛后抬头,见佛祖法相居然与肉身佛一样。
次日晨醒,宋贵妃竟发现衣裙上依稀有几处泥斑,梦境应世,自此更加诚心礼佛。最终,皇儿有惊无险登基,之后寻得良臣辅佐,逐步稳定局势,将朝堂异心奸臣系数清除。
未到而立之年的宋太后,携幼帝亲临万法寺,将肉身佛恭敬送奉。
万法寺香火,自此更加隆盛。
但这塔玲刻下的三个名字,竟是当年溺亡的三个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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