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海殿

子时的更漏刚过第一响,山海殿东侧的青铜麒麟像突然渗出黑血,佝偻的老宦官手中灯笼在腥中剧烈摇晃。

“又开始了……”他浑浊白翳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大乾建国本七州,京城为坤州,是历经兵荒马乱、刀光剑影与水火洗礼十年后重建之城。

乾坤落定之后,之外便是坎、离、震、艮、巽、兑六州,后因坎离寓意不佳,将坎州并入相邻的震州,离州并入毗近的兑州,现为震、兑、艮、巽四外州。

山海殿选址于皇城西南,坤位,与处于正西方的青鸾宫毗邻,

宫殿,家事为宫,国事为殿。但山海殿里,却没有国事。

殿门前,两尊巨大石兽屹立两侧,庭院内古树参天,枝叶繁茂,藤萝缠绕,遮天蔽日,地面的青石板历经岁月打磨,光滑如镜。

殿内是错综复杂的建筑群,划分许多不同区域,如同迷宫一般,是欲望空间,更是销魂之窟,每寸空气都透着荒唐与糜败。

一入殿,混杂着脂粉香与野兽腥气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沿着曲折回廊前行,首先便是豹房。

几十个大大小小铁笼里,虎,狮,豹,狼,蛊雕,应龙,麒麟,巨猿,山魈等凶禽异兽,慵懒卧着,或来回踱步,发出低吼。四处充满凶残野性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猛兽皆是皇帝下令从各地搜罗而来,而为了豢养,朝廷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每日专人负责饮食,所需肉食不计其数。

很少有人知道,在这里,野兽反而最像人。

兽笼前,几个驯兽师正小心穿梭其中,为笼中的猛兽投食。

赵小乙赤着上身,胸口三道爪痕还渗着血,却咧嘴笑着将一桶烈酒泼进笼中,边泼便哼唱着坤州的民谣小调:

“五州生,两州缺,龙椅座上是饕餮……”

“住嘴!”一声暴喝炸响。

鸿胪寺少卿苏衍不知何时出现,蟒纹官服上的金线在光影中如活物般游动。

他缓步走来,每走一步,赵小乙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

“谁让你唱这个的?你说的饕餮是谁......”苏衍的声音忽然轻柔如水。

赵小乙猛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大人饶命!小的,小的就是随口……”

苏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要想当活饵,你们就继续唱吧!”

他转身离去,几个驯兽师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大乾中央集权,一台三省六部九寺制,除御史台外,尚书、内书、外书三省分辖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置光禄、鸿胪、国子、卫尉、宗正、太仆、大理、将作、司农九寺,每寺设置卿和少卿各一。

苏衍是少壮派俊彦,主司典礼祭祀、朝会册封、占卜吉凶,深受圣上恩宠, 未来不可限量。

豹房背后,他快步穿过一道挂满宫灯的长廊,便来到了脂香浓郁之域。

粉宫。

这里,上百间小房紧密排列,房里住着或被强抢、或被宣召、或贡献而来的美人。

这些美人,都有统一的称谓,雨师妾。

一旦成为雨师妾,就会被在耳后打上烙印纹色,左耳为青蛇,右耳为赤蛇。

“惊鸿,你说皇上今儿个会来咱们这儿吗?”一个身着粉色罗裙的美貌女子轻声问身旁同伴。

“姐姐,皇上身边美人如云,哪能轮得到咱们,不过是在这空耗青春罢了。”惊鸿的媚眼中满是哀怨。

“听说昨夜戏堂的射覆游戏......”惊鸿突然压低声音,“皇上把波斯进贡的夜明珠,塞进了那个色目舞姬的......”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咽喉处轻轻一划。

隔壁房间,两名高丽女正用乡语交谈,时而啜泣。两女为亲姐妹,族上崔氏,姐姐的手紧握簪头莲花发泄情绪,她右耳的赤蛇纹在烛火中泛着诡艳光泽。

妹妹则断断续续哼唱,用伽倻琴调翻唱诗经,“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尾音,仿佛皮鞭抽在青砖上。

粉宫,美人集中营,汇聚了众多不同身份背景的女子:教坊女自幼接受歌舞艺训,身姿婀娜,群舞翩翩,只为博权贵一笑。那些寡妇、孕妇,原本有着各自命数,却被强行掳掠。高丽女、色目女、西域女有不同的容貌气韵,倒是为山海殿增添了一抹风情。

由于人数众多,一时无法安置的女子,就被安排在浣衣局寄养。本是宫廷中洗衣杂役之所,却成了这些可怜人的短暂栖身地,时刻惊惶,等待着被召唤进山海殿的莫测命运。

她们,行动起居都局限在这里,却不知道粉宫背后,便是戏苑。

这里,有各种新奇玩意儿,蹴鞠,流觞,射覆,投壶,诗钟,还有博戏器具。

戏苑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皆饰以金粉彩绘,华丽至极,四周悬挂着的琉璃灯盏光芒璀璨,映照得如同白昼。台上铺设着猩红的绒毯,两侧帷幕绣着龙凤精美图案。

戏台铜锣骤响,琵琶声裂帛而起,名角薛九甩开金线水袖,眼尾朱砂痣在宫灯下泛着血光,浓妆艳抹之下,举止间皆是风情。

“俗!”

皇帝突然掷出犀角杯,琉璃盏应声而碎,满殿烛火齐齐晃动, 薛九僵在原地,额角渗出细汗。

黄夔身着黄色长袍,金线绣就的金龙在袍上翻腾,爪牙锋利,鳞片栩栩如生,袍角细腻银线勾勒出江海波涛,随衣袖晃动,仿若汹涌之势。

袍下,他的里衣早已洇出湿汗。

夔,音同葵,《山海经》中龙形异兽,驱邪避凶,正因有此名,他位青年帝王,斥天下之物力,修了此殿,命之山海。

剑眉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眼,眸子深邃幽远,曾几何时,那目光如寒星,如今多了几分迷离与倦怠。

薄唇略显苍白,手指尽管修长而骨节分明,但这提笔批折、指点江山的手,此刻却因虚弱而微颤,而那原本细腻的肌肤,也失去光泽,变得粗糙暗沉。

黄夔有些醉意,踉跄间撞翻青铜冰鉴,碎冰映出无数扭曲面容。

这位大乾天子,常于这宫闱之内,与优伶、艺人、沙门、市井豪侠之辈,一同寻欢作乐。

“陛下,请看这新玩意......”

一名少年幻术师,旋开玉笛机关,寒芒乍现,而后一旁的鎏金香炉突然爆响,炉中飞出的彩蝶撞上机关,瞬间化作血雾。

“哈哈,今番大获全胜,汝等皆需受罚!”黄夔仰面长笑,目中满盈得意之色,紧攥赢来的彩头。

“陛下圣明神武,神机莫测,臣等望尘莫及,自愧弗如!”身形佝偻、瘦骨嶙峋的张道士,忙趋步向前,满脸堆笑,谄媚之态尽显,其声尖细油滑,于这热闹中尤为刺耳。

“陛下,我等此局心有不甘,恳请恩准再赛一局,亦能让陛下再展龙威!”此时,旁侧女扮男装的长衫伶人莲步轻移,右手举觞,朱唇轻启,笑意盈盈。

“爱卿这皮肉戏法……”黄夔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突然狠狠掐住脖颈,“可比幻术师的血蝶有趣多了!”

鎏金香炉旁,少年幻术师瞳孔骤缩,他玉笛里藏的机关箭,缓缓朝向了黄夔。

“再开一局!”黄夔甩开伶人,龙袍袖口露出腕间青紫血管,忽然盯住佝偻道士。

“这次赌…….张天师的舌头如何?”

周围一片死寂。

苏衍就是在这时闯入的,他官服下摆沾着豹房的兽毛,神情惶惶:“陛下,要事禀奏……”

“苏爱卿来得正好!” 黄夔打断了他,“听说你擅射覆?猜中这匣中之物,朕就听你奏报。”鎏金匣子咯吱作响,隐约传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戏苑后方,乃是山海殿的最后一域——法堂。

听完奏报,黄夔神情有异,起身步入法堂,一股静谧庄严之气便裹挟而来。

堂内烛火摇曳,香烟袅袅升腾,弥漫在每寸空间,七尊半人高的金佛像端坐在白玉莲花座上,面容慈悲,宝相庄严,眉眼低垂。

两侧墙上,绘着一幅幅精美壁画,讲述着佛陀的生平与佛法精妙,偶尔木鱼声“笃笃”作响,与间断传来的金钵铜磬之声交织,在这静谧中诉说着佛法的深邃无边。

两名身披袈裟僧人,一老一少,正端坐蒲团之上,合掌诵经,声音低沉,却如同潺潺溪流。

此处与外面的喧嚣荒诞形成对冲,宛如两个世界。

“大师,朕近日心烦意乱,夜不能寐,不知如何可求安宁?”黄夔此刻已敛起嬉笑,叩拜礼佛后起身,颔首求法。

老僧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平静而深邃,声音有些沙哑低沉:

“陛下,诸般烦恼皆由心生,沉溺于声色犬马,纵欲无度则戾气缠身,心湖难平,唯有放下贪嗔痴,断舍离欲,方能寻得自在之境。”

黄夔微微一怔,似有所悟,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缓步行至偏室,透过紫檀雕镂的三交六片菱花窗,向外望去。

窗外有一面石壁,静静矗立,高数丈,宽达数丈,由巨大的石块削砌而成,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岁月痕迹,其上,却有着令人惊叹的刀刻斧凿之字。

那字迹乃是小篆,排列整齐均匀,边缘光滑细腻,没有一丝毛刺,犹如神来,笔画柔润流畅中又彰显刚劲,仿佛同时蕴含霹雳手段和菩萨心肠:

书图丹,得一称帝,获二成仙,取三不可言。

这十二个字,寥寥数语却如同魔咒,百年间流传不息,成为了无数人心中的执念。

这“书图丹”便是洛书、河图以及舍利子玲珑内丹。

洛书,乃天地间至圣之物,蕴含着玄空奥秘与无尽智慧,其上点线交错,组成神秘符号。得洛书者,便能掌握天地间的规律,掌控天下气运,有称帝之资。

河图,旷世稀珍,由上古神兽自河渊背负而出,图案神秘莫测,蕴含阴阳五行之理。得河图者,能洞察天机,参透生死,得羽化登仙之缘。它的存在,如同夜空最璀璨的星辰,无数江湖术士和庙堂高人趋之若鹜。

而那舍利子玲珑内丹,更是秘中秘,玄又玄,有着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神效,更有着不可言说的奇妙力量。得之,可拥有超常之能,乃至改天变地的格力。

这三样宝物,任一都有着惊天动地的妙用,自然成为了王公贵族、儒释道众、江湖豪侠渴求的对象。近百年时光,围绕着书、图、丹,发生了无数故事和事故,这壁上文字,也见证了无数英雄末路悲歌,江湖恩怨纠葛,以及庙堂阴阳权谋。

如果再细看这面石壁,在最后一个“言”字右下角,有一枚模糊的椭圆型印迹,上面有模糊的三个篆字:

万法寺。

尽管模糊,但字体深度恰到好处,既不浅薄轻浮,也不深邃沉重,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淡淡光芒,仿若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此时,天空浓云逐渐聚拢翻涌,日色被揉碎成铜钱大的光斑,忽然一道晴天惊雷,劈中了殿顶右侧角的鸱吻兽。

琉璃鸱吻应声崩裂,数十片鎏金瓦当裹着电光坠落,檐角青烟未散,两道身影已踏着残云飘然而下。

黄夔眼神骤亮,迸出比瓦当鎏金更刺目的精光,与刚才的颓废荒糜,简直判若两人。

“老身逾矩了。”一名老妇将最后几点坠落的火星收入掌心,转身向黄夔微微欠身。

她看似年迈,却矍铄挺拔,透着不凡气度,脸上皱纹很是明显,如镌刻的符文,深邃而神秘,双眸明亮,如雪白发整齐束于脑后,一袭金丝黑袍随风而动,袍上灵纹闪烁,高深法力彰显无遗。

而她斜后方的老翁,身形瘦小却仙风骨相,薄唇紧抿,颌下一缕银须随风轻扬,炯炯睛光如邃空寒星。身上灰色道袍,绣有奇异星辰图案,每颗星芒都似在流转,举手投足间仿佛蕴含着浩瀚宇宙之力,法力波动仿若实质,四周空气都在微微震颤。

“陛下受惊了!”他微微一笑,随即朝着这位少年天子,深躬一拜。

檐角最后一片鎏金瓦突然松动,坠落下方深潭,激起的水花惊散了池中眠困的锦鲤。

此刻的黄夔 ,分明是沉土多年的青铜古鉴,那些锈蚀的温吞、浑浊的颓唐,被惊雷劈开,露出内里割裂星河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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